1、
　　“春三月，此谓发陈；披发缓行，以使志生。”近来重温《黄帝内经》。封闭数日，从冬雨萧瑟到春节，再到此刻阳春布德泽，无论怎样，春天还是带着既定的气息如期而至。
　　经历了闭关的焦灼和千头万绪，暖风从原野吹进来时，让人蓦然又升起一种新鲜的期冀。万物生发的时节，阳光和雨水都不能辜负。告诉自己该顺应节气，调养身心，经营一段蓬勃明媚的日子了。
　　唐诗中牧童的形象钻进脑中来。晨雾中，踏着湿黏泥土迎面走来的小家伙，绳子牵系住沉默的老牛，于村庄腹地寻找一处丰美的草地。在树林，在田陌，亦或野花离离的泉边，他了解春风的每一处蛛丝马迹，就像深谙村庄每一处不为人知的微奇地貌。席地而坐，或仰面朝天，读几页书，制造着诸如“孙悟空怎样在云彩上翻筋斗云”这样无边无际的幻想。待牛儿吃完，横跨牛背，取出袖中的短笛一阵信口胡吹。
　　“叫笑如深鹿”、“遥指杏花村”，溪水潺潺的笑脸打动和深入过古来多少文人墨客的心。那是记忆中最无忧无虑，自在充沛的光阴。
　　牧是野生，牧是天性，牧是辽阔；牧，是没完没了的憧憬和想象。

　　2、
　　封闭，更多的是考验人的精神世界。平日里一分一秒都不能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恨不能掌揽每一次周边的热搜，这种环境下，很容易就把本来就不怎么规律的作息打得杂乱无章。忽然天亮，忽然天黑，时间被不足方寸的手机拖向深渊。
　　想起疫情之前，每隔一段时间会给自己留些白。奔赴一个古老的村镇，并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清洗一下眼睛，让脚步渐渐缓下来。樟树换新叶，柚子开花，有时循声走进一家铁匠铺，有时寻味来到一个酿酒坊。也去菜市场，不一定买些什么，竹筐里的蔬菜掺着露珠，包子铺一片热气腾腾，心跟随着回溯到时光深处。
　　有一次见着一个扎齐臀麻花辫的大姐，穿红色秋衣，旁若无人地在菜摊上扭动身姿跳舞，动作夸张而喜感。站在背后观摩半天，莫名地舒展而开心，想着她的好心情像草原上涌动的羊群。
　　心，也是可以用来放牧的。在被禁足的情况下，内心的容量就更凸现出来。与“葛优瘫”相反的，是抓住难得的充裕，往物事深里挖掘。朋友圈里，有人购来大批食材，研究平日里没空仔细研究的美食；有人穿上轻便运动装，练习平日里没心情分解和模仿的舞蹈；有人翻开晦涩深奥的书籍，有人翻出落满尘埃的茶器。
　　时间的沙漏开始慢动作。太阳那么大，到了窗前也只是一寸一寸地移动。

　　3、
　　见过壮阔的牧场。在滇藏线通往香格里拉的途中，成千上百只洁白绵羊在无垠的草原上奔走，牧人变成微不足道的一道细长影子；也有些地方，人是可以不用出现的，牦牛和野猪恣意倾洒，日暮后自己归栏。
　　或许，只有被远远放逐过，才谈得上归吧。
　　这段时间在家读木心。朋友送的诗集，满目的民国风雅。木心，号牧心，“牧”是他骨子里溢出的气质。木心有两段入狱的经历，皆因莫须有的罪名。他对那段凄苦，甚至耻辱的往事却只字不提。狱中岁月索然，找来白纸，将琴键画于纸上，弹奏莫扎特与巴赫；造反派给的写自白的纸，他偷偷藏起来，写米粒大小的笔记，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写了65万字。没有人能真正体会这种风雅背后的呼啸和隐忍。他把白纸当成了牧场。
　　重温许巍“此时此刻”演唱会。简易的黑衬或纯色T恤，一把吉他，一个乐队，歌者站在舞台中央低吟浅唱。印象深刻的是开场的《空谷幽兰》，唱到“如君一骑绝尘”时，舞台上只留下一束白色光柱，他的剪影依稀是那个怀揣英雄梦想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唱《九月》时，摄像头到了舞台反面，他双手交握于身后，安静站立，唱“我会向故乡顶礼”；看不清观众的脸，铺满屏幕的是无数焰火般的莹亮灯光。
　　有筹备的一些花絮，开场前，他和乐队成员围成圆形一一叠手为彼此鼓劲。“放松”、“享受”、此时”、此刻”、玩得”、开心”，他们把舞台当成了音乐的草原。
　　在艺术中，或者说在创作中放牧，没有比这更酷的事了。

　　4、
　　和朋友聊起婚姻。
　　起初的怦然心动，觉得哪哪看上去都闪闪发亮。随着成家生子，各种鸡毛琐事和考验袭来，彼此的缺点暴露无遗。若要计较，拿着放大镜，还真是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清算不完。
　　是要经历了无数次冲突和磨合才领悟：每个人不过独立的个体，不管是伴侣，孩子，亦或友人。没有人有义务呆在你重重编织的笼子里，长在你期待的点上。这是一个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像病毒一样蔓延的年代。正是抑制才孵化了种种异化与荒诞。更多时候，我们缺的不是物质上的填补，而是一种平和的心境关照，一种源自内心的充沛动力。
　　爱，究竟体现在何处呢？要改变一个人天定的性格从来不易，习惯是岁月凝聚的顽石，但我们可以培植一片草原。是的，时时维护和打理它的生态，接纳来到生命中做客的每一个人。让他于疲惫和紧张之余，可以放心地策马奔腾，去追逐云彩，去亲吻花朵。当我们的眼睛关注的不再是无止境的苟且和得失，而是以时间长河为参照系，胸怀便会从一个笼子的体积，扩展成一片草原，向光明和审美处绵延而去。“自牧归荑”，《诗经》中的故事读来依旧隽永。心上人从郊野中放牧归来，赠来美丽的白茅。我们很容易就忘了，爱的初心是成全，是让彼此充分地做自己。
　　牧童这个词语渐渐演变为泛黄的书面语，另一种心灵意义上的放牧却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