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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花的筵席

作者: 风摇籽落 点击:2363 发表:2020-04-01 13:14:02 闪星:3


  1.

  “这会儿变成拇指姑娘也嫌巨大咯”,我连晃脑袋。

  事情要从一朵叫阿拉伯婆婆纳的小花说起。

  疫情期间自我封闭数日,复工那天傍晚,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菜园去摘菜。刚下完雨的空气湿润而清新,白鹭翩飞,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虫藏于深草中吟唱。那声音孜孜不倦地,让人进入一种安静而平和的语境。摘完菜,才注意到身旁参差丛生的看麦娘。菜地多日无人打理,已长满杂草。

  看麦娘是儿时就识的草。只记得稻子生长时它也跟着密织于水田,等秋收后满地苍茬,它依然矗立其间随风舞蹈,仿佛是稻田生态中不可剔除的一部分。拿起手机想将之拍下,来回寻找合适的主体和角度,走到篱笆门口,却劈然遇见一片繁密的阿拉伯婆婆纳。

  一开始入镜的只是其中一朵,待镜头移动,才发现一小簇一小簇绵延成片。低下头,只见一片片蓝紫色的脆薄花瓣,瓣缘绘有整齐的竖线条纹,似一双双睫毛。风吹过,如大地上扑闪扑闪着蓝色眼睛,又如蓝色的流水筵席在绿草中蜿蜒。为何我刚进门时竟没发现它们?它们那样小,似乎又有意用这种“小”在示威和命令,令人放下身段,俯首帖耳。

  是的,再俯下一点,我目不转睛,几乎要屏住呼吸。工笔画的纹理,油画的色彩,裙裾般的构造,小花将脸庞朝我完完全全张开。空气变得更为静谧。此刻,很难不让人想到万物有灵。

  这个傍晚,我和菜地里27种野花一一打过了招呼。回家倒床欲睡时,闭上眼睛,星星点点竟全是米粒大的花儿。


  2.

  “阿拉伯婆婆纳细小的种子混入人们鞋底的泥土,躲进航运货箱的缝隙,随着人类的活动而漂流过海,迅速散布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用识花软件看详情,惊异于它粘在鞋底漂流四方,落地生根的生命力。似乎所有的野花开放都是如此随意和偶然,一只小鸟衔着它的时候不经意掉落;一阵清风吹过,籽粒敲打进泥土。并不需要目光垂怜或在意,亦无需播种、施肥、打药、培育。有土壤就行,扛旱,耐寒,经受风雨雷电侵扰。乍暖还寒时候,春天的信号时隐时现,它们已亭亭于纷杂的荆棘丛中展露笑颜。农人自田间归家,在一丛嫣红上蹭掉鞋裤上的泥土;刚忙活完的老牛匐于青草上饕餮,齿缝间隐现几点粉紫,亦没有人觉得损失。

  野花,安然若素地生长着,在稻田、阡陌、菜园、水岸、山坡、竹篱,也延伸到石阶、砖缝、院落,屋檐、一些无人居住的破败老屋,乃至边陲沙漠和南极冰雪。似乎有了它们,土地就不会呈现彻底的衰落与荒芜。野花离离,守着我们无从知晓的秘密。

  有一段时间痴迷于插花,从花店买来一篮篮的清丽斑斓,却每次总要惘然。当你把花枝剪下的时候,接下来的日子除了目睹它一日甚一日地枯萎,你力所能及的并无其他。越是娇艳的花朵,枯萎时越是令人不忍直视,晦暗,蜷缩,乃至发霉、长毛,最后只能弃之如弊帚。末了才发现旁衬的那点点野花还生机盎然,再过几个时日也不见萎靡。干枯时夹于书中做书签,或掷于花盆中沤肥。清爽而漂亮的凋零。

  或许因为它小,所需汲取的水分和营养不多;

  或许因为它足够小,不需要承载那么大的欣喜或哀愁,却恰好能与心尖产生一缕轻微的共振。


  3.

  每一朵野花亦有它的花语,替人们说出情绪。

  阿拉伯婆婆纳的花语是“思念”。传说中的故事,早前一位叫“阿拉”的老头躺在草地上想念自己的老伴“婆婆”,他躺过的那片草地,就被人们叫做阿拉伯婆婆纳。令人顾盼流连的还有繁缕花,有人如是解读:“世间千万只手,终有一日等到你,来年春又生,复拔,复生,复喜,繁缕丝丝缠绕。”这种生生世世的羁绊一经思忖便觉迷人。绞股蓝的花语是“福音”,莲子草的花语是“没心没肺”,蓟的花语是“默默的爱”,粉蔷薇的花语是“誓言”……原来每一种思绪和心愿,早已具化成了一枝微型花朵的样子。

  令人嫉妒的是蜜蜂,日日倾听着花儿的细语,满肚子的甜蜜馨香。面对一朵野花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硕大无朋,连变成拇指姑娘也显得庞然了。幻想着化作一只羽翅轻薄的小飞虫,甲壳虫或金龟子;光影明艳照在身上如琉璃灯泡,一丛丛野花霎时化作魔幻的参天森林。

  想起儿时用小花串首饰。先找一枝沿中间掐断,在茎秆中扎一个小洞,用另外一枝的茎秆从中穿过,以此类推,将花朵一小节一小节串联起来,挂在脖子上做项链,或戴于头顶做花环。每个女孩内心都住着一位小公主,没错的,这样的游戏,令人乐此不疲。

  自古女子爱浪漫,怎样才算浪漫呢?有人郑重地捧出一篮柔嫩娇丽,也有人将她带向一片月光下的郊野。近来听说的是,有痴人上山挖盆景,将自己的心愿寄托在一枝紫花地丁中,待它繁茂之日,赠予佳人。


  4.

  海子对野花有偏爱,其诗歌里野花的意象无处不在:

  “太阳是自己的头,野花是自己的诗。”

  在《太阳与野花》中,野花与太阳的形象相互交织,融为一体,太阳成了野花蓬勃热烈的炉膛。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在《亚洲铜》中,代表亚洲文化的铜,质朴博大,供养的主人却是青草,跌宕自足,依赖着野花生生不息地繁衍。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野花是我包容新娘的彩色屋顶。”

  在《春天》中,野花成了欢庆筵席中的细脚酒杯,荡漾晶莹的琼液;成了新娘的屋顶,一抬头即可望见的缤纷、幻彩,映照崭新的未来和无限的憧憬。

  在他为数不多的小说中,有一篇《歌手》,描写了一片神秘的野花山谷。

  主人公“我”,一个曾经被幻影所折磨的盗墓者,划着羊皮筏子来到山谷中寻找一位失踪多年的歌手。这个山谷在“我”看来,因为有了野花而与“圣地”二字相称,也与那传说中漆黑霉烂的歌本相适应。“我”在林子里漂泊了很久,曾经悲伤的往事飘然远去。“我”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却在野花之上,学会了真正的歌。骨骼相挤,舌尖吐出,密密的音节、词汇像鸟一样,一只追赶一只从身体飞出。后来,河对岸响起古老、真切和悠然的回声,人们把“我”当成了那位歌手。

  野花山谷在故事中具有了应许之地的意味。在野花的启发下,已没有必要辨清谁是第一个进入山谷的歌手了,因为在作者看来,理解了野花的语言,自然能回到一种初洗如婴的状态,唱出天地岁月深处的歌。


  5.

  人类与野花的有意识连接,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

  牛首人身的炎帝神农为解黎民疾病之苦,孤自钻进深山老林,遍尝百草。后世托其名所作的《神农本草经》,亦是中医药理的渊薮。“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千百年来,崇山峻岭之中,总陆陆续续有人肩背竹筐,手持小锹,遁入云雾中,与野花之精灵亲近,度过一段艰苦却怦然、洁净的时光。

  造物主有他的用意,从不遗漏每一处微不足道。有些野花生来具备药性,用于治疗病症和养生;有些则在荒乱年代被当作野菜煮食,喂饱了父辈祖辈们的辘辘饥肠。而今,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们,越来越往来路追溯,盘餐烹野花,或摘其烘干泡清茶,别有一番野趣;更有爱美人士将其制作成精油或蒸馏香水,恨不能里里外外溢着一份大自然的清芬。

  没有谁是白白来到这人间的啊,野花和虫鸣一样,以其弱小之躯,奋力发出自己的光亮和呼喊。这让我想到人潮人海中粗布素衣的普通人,他们是成万上亿的分母中的一个,却以野花的品质,不怨不执,秉承天性,坦荡荡地,活成了独一无二的那一个分子。

  不是谁都能活成雍容华贵的牡丹,或灼灼其华的桃杏,“大多数”和“不起眼”是常态,却并不意味着卑微。正如没有野花的大地,像失去了呼吸和张力。身处疫情语境的我们,不正是这一朵朵,一簇簇的野花吗?我们不能冲上前线,同样可以从容地发出力所能及的光热,虽然微弱,但彼此呼应,汇成粼粼的花海。

  春天的脚步会如期而至啊,已是万物生发的三月。先干了一杯野花的琼浆,至于那些隐忍的,静默的,炽热的,且留给虫鸣去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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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跟随春天的脚步去田野,去看繁星一样遍布的野花,去和野花亲密接触,又去用心解读她的前世今生,她的繁殖方式,她在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她自身蕴含的力量。联系到疫情期间的芸芸众生,仿佛每个人都是一朵野花,坚毅从容、彼此呼应,依靠大地、汇成花海。这样的散文像极了春天的花,明丽清新之中有点点娇羞妩媚,又悄悄积蓄着力量,值得慢慢品味欣赏。感谢投稿,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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