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一把青菜

作者: 沙河小月 点击:1663 发表:2020-03-30 10:38:38 闪星:12

  父亲是第三次来送青菜了。前两次小区门口的检测点还未撤岗,父亲把青菜放在值班岗,告诉值守人员女儿住在几单元几楼。我接到父亲电话,即刻下楼走到小区门口时,父亲已经骑着电动车走了。


  父亲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身板硬朗,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未必跟得上。我和父亲同行时,每每总要小跑几步才不被甩下。从老家到我居住的小区,有三十多里路程,父亲总是在母亲的授意下,或步行五里路到村东的公路上坐公交,或开着三轮车,再或者骑着电动车来市里送菜。坐公交时,父亲上车前要走五里地,下车后走一里地,101路公交总是人满为患,中途上车的父亲难以有个座位。偶尔有年轻人给父亲让座,父亲从不接受,他执意站到下车点。


  夏季蔬菜丰盛时,母亲摘下许多新鲜的时令蔬菜,让父亲走南闯北地给我们姐妹三个送菜。大姐和我住在沙河市,妹妹住在邢台市,乡下的老家位于两个小城的中点。父亲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寒来暑往,乐此不彼。每当看到门外站立的父亲,和靠在门边的蛇皮袋时,心情难以描述的复杂,有愧疚,有温暖,有愤怒,甚至有时我会冲父亲吼。想到父亲或拎或扛走在路上的样子,莫名地愤怒。


  我所在的小区位于聚英路,属于工行家属楼。九九年冬天搬到这里,一直住到现在。说是小区未免牵强了些,进去只有一栋楼。住户大概有四十多户。自我搬到这里以来,二十多年里,这栋楼没有住满过,基本是一半有人家,一半空置。近几年,小城商业中心向北发展,各个设施齐全、管理规范的居民小区也多在城北建成。新式建筑风格和物业配备的安全便捷,加上学校和机关事业单位的北移,小城的人潮水般涌向城北,在新的黄金地段买房。这里原本空置的楼房更空了,窗户亮起的灯光越来越少。


  当年在这里买房,是父亲的意愿。父亲是工行的老员工,单位集资建房时,母亲不愿离开乡下,父亲征询我们姐妹意见,考虑我有两个儿子,且居住在闹市,孩子没有好的成长和学习环境,父亲把他的购房名额给了我,买下了这套房子。一来,这里环境静谧,有采暖设施,适合居住;二来,家属楼南面是中医院,西北面是中学,就医和上学方便。那时孩子小,大的六岁,小的四岁。父亲说,夜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守着医院总是稳妥些。


  置买房子是大事儿,对于普通的人家来说,更是用心费神的大事儿。有的人一辈子也就买一次房,甚至有的人一辈子买不上房。父亲是单位的老员工,工龄长。按照单位公布的购房方案,父亲排在第二号。这意味着除了一号购房者,父亲可以在余下的房子中选择自己心仪的楼层和户型。和所有要买房的人一样,父亲用了很重的心思。频频去施工现场转悠,关心着工期和质量。家属楼建成交付,父亲喊来孩子爷爷,他的亲家公,两个人在楼下商量好半天,决定了一件大事儿,选定三单元三楼。两位老人达成一致后,满面春风地回家。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分配楼下的小房时,意外出现。单位领导说,市里的领导打电话购房,看中了父亲选定的那套房子,要父亲另外选一套。这意味着房子要重新洗牌。父亲一变动,后面五十八位购房户都要跟着变动。原来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成了变数。父亲一整天神思恍惚,中饭和晚饭没吃。单位领导说,那么多房子,重新选一套不就行了。父亲说,这不是好不好的事儿,是买好的东西突然被人调换,心里别扭。


  一个电话就是一个变数。父亲不情愿地重新选了四楼,上移了一个楼层。我们安慰父亲,高处眼亮,空气更清新。父亲落寞了好久。我能理解父亲。母亲在乡下,爷爷奶奶年迈,常年吃药,父亲属于一头沉,负担很重。对于一辈子在乡下建了一座房子的父亲来说,购房是毕生的心血和愿景。一座房子有可能是一家人一生的“高楼广厦”。你在里面吃饭、睡觉、做梦、晒太阳……


  房子对于每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精挑细选后的心花怒放。


  我们搬来后,住在四楼。楼下的那套房子多年空置。没有见过房子的主人。直到有一年春节,楼下有了响动,想必是主人来了。晚饭后,我们一家在看电视,有人敲门,开门后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笑眯眯的,说是楼下的邻居,刚搬来,谁也不认识,很闷,在楼下看见我,觉得面善,就想来坐坐。这栋楼里住的并非全是工行员工,哪个单位的都有,出来进去的,并不熟识,有的见面笑笑,算是打招呼了,有的漠然走过,并不知道是哪个单元的哪户人家。所以,对她的面善之说,我没有任何印象,不记得是否见过她。那晚,楼下的邻居很健谈。从她的语言优势里,我了解到她家是西边山里的,赫赫有名的某龙头企业就是她婆家的家族企业。她的那个村庄我听说过,但没去过。我表妹就嫁到了那个村庄。提起表妹的名字,她和我更加熟络,言说她家和表妹婆家住在一条街,两家关系非常要好,谈得上世交了。此后的日子,她时常上来小坐,谈心里的欢喜事儿,也倒她的烦心事儿。


  元宵节过后,她和家人回了村庄。她在村小学任教,兼顾着家族企业的财务管理。走之前,她上来和我告别,托我看顾着楼下的房子,留给我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之后两年,她没来过,我也不曾联系她。


  大概是五六年前,夏初的季节,她连着三天打来电话,约我去村庄看庙会,在山里住几天,有梨园春剧团在村庄演出。她的盛情让我怦然心动。于是,搭乘一辆工地的顺风车去了那个村庄。她在村口等我,见面甚是高兴。她说接了我好几趟,往家来返了好几趟,并接过我手里的食品饮料,埋怨我不该乱花钱。她带我走了村庄两条主要的街道,看了看新民居。她家住在新民居的第一排,房子很大。她一脸喜色地告诉我,儿子今天带女朋友来家,如果没磕绊,年底把婚事办了。我想,我家楼下的那套房子是他儿子的婚房吧。她说,市里买了几套房子,今年准备全部装修了,即便不住,图个喜庆。那几套房子的小区名我知道,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我问她我家楼下的那套房子是否也要装修,她说那套房子不好,准备卖出去。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一沉,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想哭。她看我突然阴郁了下来,问我怎么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出来:你不要的房子是我们心心念念想得到的。


  她愕然,不知所以。我给她讲了父亲购房的故事。她笑了,很轻松地告诉我,当初想买房时,并不知道哪里有房源,家属给市里领导打了电话,找套房子,市领导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些事儿。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平静地说,你们的无心过错碎了一位老人的执念。


  那天,我没在村庄住,也没看梨园春。坐着颠颠簸簸的公交车回了家。


  时间不长,楼下的那套房子换了主人,是一家进城买房的乡下人。相近的时间里,房子被卖掉的,还有二楼、三楼、四楼、六楼,这几套房子在十多年里,基本是空置的。甚至,有的不知道主人是谁。再后来,一楼两户人家也卖掉搬走了。新住进来的人家,都是进城的农民。近两三年间,这个单元里,不断有年轻人结婚,楼梯的墙壁上,大红喜字换了一层又一层。


  原来的楼下邻居没有再见过,儿子是否结婚了,住在哪套房子里,是海南,北京,还是上海?如同两片飘飞的叶子,风中有过交集,又各自飘向未知。


  再后来,家属楼南面的中医院也搬走了,妇幼保健院搬进了中医院的大院里。


  世事长,风物薄,这世间很多事物都在变,唯独父母对儿女的爱如常恒远。


  3.25日,全市疫情防控检测点撤销,小区门口的值守人员撤离,人们的生活恢复了正常秩序。自春节至今,小城封闭了61天。在这61天里,我和父母都是电话连线。说的最多的,就是蔬菜和粮食。每次通话中,父母不忘提醒我们积粮,家有余粮心中不慌。


  今晨,母亲打来电话,叮嘱我不要外出。她去菜园拔了青菜,父亲开着三轮车,赶了三十多里路,第三次从老家送来一把菠菜。父亲到楼下没打电话,直接上了四楼,敲开门将青菜递给我,转身下楼了。父亲没有多说一句话。我抱着择拣干净的一把青菜,追在父亲身后。走过三楼时,父亲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看那堵绿色的防盗门。


  我知道,任我怎么追赶,如何挽留,父亲不会停步。这是他的习惯,只要自己还能动,不给儿女添一丁点麻烦。


【编者按】世事在变,只有父母疼爱子女的心永恒不变。无论是住房的大事还是日常中吃菜的小事。作者用细腻的文字记录下父亲在对待分房问题上隐忍的宽以待人的人生态度,对子女无微不至的全程呵护,哪怕是在疫情时期,年近八十岁的父亲,为了防疫在家的女儿能吃上一口自己亲手种的菜,依然骑着车子从乡下送来。真实朴素的情节,感人至深的父爱,让人心生温暖。一把青菜感染了读者;一把青菜写尽了父母拳拳的爱子情结。感谢投稿!推荐阅读。编辑:天街小雨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