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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弹片

作者: 碧古轩主人 点击:1140 发表:2017-07-27 14:12:39 闪星:2

摘要: 每当在岳父坟头跪下,伴着香烟的缭绕,我就想起了那块弹片。坟冢的骨灰盒里没有弹片,岳父遗体火化时,我们特意叮嘱师傅找到那块弹片,原想放到岳父的骨灰盒里的,后来还是留了下来。这块折磨了岳父一辈子的钢片片,就不要继续给老人家带去痛苦的回忆了。  只是,我们这些后来的人,望着它,便似乎有一种声响在律动,战马的嘶叫,炮火的轰鸣,慢慢挪动的拐棍,一次次地摔倒,豆大的汗珠里吃力地书写,那些日记、读书笔记、翻译资料......   

  常常地,会望一眼书橱里的盒子,盒子不大,亦不起眼,静静地躺在橱子一角。

  一次,孩子问,那里装了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你那么牵肠挂肚。

  我告诉他,那里面装了一个人生命意义的全部。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姥爷。

  其实,盒子里只是一块丑陋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狰狞着占据盒子中央。

  那是一块弹片,一枚美式榴弹的组成部分,从弹体分解后进入了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的肉体,并在那个战士躯体里伴随他一起渡过了47年。 

  在那个冬日的黎明,其实战斗已经结束了。倚着村里的土墙,伴着尚未息去的硝烟,在有些凛冽的北风和带有点暖煦的阳光下,他睡着了。他实在是太困了,3天3夜,几乎没吃饭没合眼。

  战斗异常得惨烈,北海独立团打的是阻击战,连同9纵27师、新5师、西海独立团一起,对准备撤离掖县的国民党第8军实施阻击。这当口,鲁南会战正酣,第8军奉命不惜一切代价支援。国民党第8军是全套美式装备的军队,军长李弥。这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还是地方武装的北海独立团参与了这以弱阻强的绞肉机似的战斗。3天3夜里,阵地反复易手,双方死伤已不计。终于坚持到增援部队到来,这才将敌人打退。

  这一仗消灭了敌人3300多人,而我军亦伤亡惨重。他所在的连队已经有三分之二人员伤亡。灰埠一带阻击的是敌103师,胶东子弟兵使得这支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全线溃败。

  带着胜利的喜悦睡着了的他不会想到一发炮弹恰恰落到了他的身旁。这发炮弹铸就了这名普通士兵的一生,他一辈子只能是一名士兵,一名终生伤病的士兵——这名士兵便是我的岳父,我爱人的父亲,我孩子的姥爷。

  伤极其重,弹片自岳父的颈部一侧射入,留在了他的颈椎上。这块可恶的弹片致使生龙活虎的岳父一辈子手脚不能自如,他的颈神经被损伤。

  浑身是血的岳父被抬到了一所破庙的临时急救所里,与已经死去的重伤员摆在了一起。事实上医生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

  很多事情很多情况下会有着传奇色彩。这时候恰好一名女军医注意到了这名小战士。注意的原因是因为他说的是黄县话,而她恰恰也是黄县人。接下来的交谈具有戏剧性,女军医得知小战士的爷爷是黄县一位著名的中医,而这位老中医在她小的时候曾救治过她,使她获得重生。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胶东的人们都知道这个理。女军医用了当时非常紧张的盘尼西林针剂,这使得岳父侥幸从死神手里逃脱。而此时家里接到的信息是岳父牺牲了,全家人万分悲痛。要知道岳父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爷爷甚至自责说悔不该当初不听和尚的那句缄语。那是岳父生下来时,一名云游和尚路过门口,见有红灯笼挂于门上,便兀自敲木鱼不去。老爷爷出门问缘由。和尚答小公子长大后有血灾,想求破解之法当付大洋5块。老爷爷没有交五块钱,自然讨不来破解之法。

  有遗体被抬回村里,不是岳父,而是邻居的另一户本家。这种事情当时在胶东并不稀奇,根据地当兵的人很多,一个村里,有不少的烈属,甚至双属、三属,不足为奇。胶东为中国革命和解放事业做出了特有的贡献。

  接着被运回的岳父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少欣喜,他的伤情的确很重,颈椎神经的损伤已经比较严重地影响到手与脚的功能,他不得不借助于拐杖与轮椅生活,甚至用牙代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中国没有忘记这些为她流血牺牲的人们。不久,泰安成立了残废军人疗养院,岳父作为重病号,成了休养员。有数字统计解放战争中我军将士伤亡达130余万。这其中没有分牺牲和致残。山东是老区,当兵的多,牺牲与伤残者亦多,这很正常。

  修养院设在风景秀美的泰山脚下,对当时正在恢复经济的新中国来说,能够把这些重伤员汇集起来一起康复治疗,那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岳父成了休养员当中的积极分子,学文化,办报、演出。还年轻的他很想为国家做些事情,他觉得这样被国家和百姓供养着是他的耻辱。于是他反复要求能够取出颈上的弹片,恢复身体机能。

  也许这件事放到现在并不是件难事,但在那会儿,一是医疗技术水平和设备条件不具备。二是战争刚结束,此类需要医治的重伤员一定很多。我相信五十年代那会内务部的工作人员一定很忙。

  岳父锲而不舍,他有那种精神。一如未负伤时崴了脚依然随部队急行军不掉队的那股劲头。他甚至给内务部领导写信,给毛泽东主席写信,表达自己的决心,一名负伤了的年轻战士要求治疗,不给国家添负担的决心。

   国家尽力了,但毕竟条件有限,那块子弹片未能取出。

  带着那块弹片,他开始了自己的长征。四肢受限制,但大脑是健全的,脑子可以用,知识并不会因为肢体残疾而规避你。

  开始时他想上学,但困难太大。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从课堂上得到知识,他便自学。订了刊物,买了书籍。哲学、心理学、动物学、植物学、历史地理。他还自学英语,半夜里让岳母帮助穿上衣服,收听英语广播,一本英语字典翻成了碎纸片。岳父脑子特别好用,学过的东西一般不会忘。记得他给我们讲故事,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

  辛勤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可以给省假肢工厂翻译资料,帮助院里查外语资料,给学生补习英语。经常会有人向他讨教一些问题。领导、大人抑或孩子。

   1963年,中央号召残废军人分散供养。岳父是一等伤残军人,按政策是可以不必分散的。但当时很多人不愿意分散供养,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回农村,无论是医疗还是生活,都是个大问题,很多人抵触甚至公开反对。但此时岳父带了头,他积极拥护中央决定,向院里写了请求信,主动要求回老家,并且第一批就回去,这在疗养院引起了不小反响。

  一年后岳父全家回到了老家,住到了自己的老屋里。

  在土坯垒成的阴暗的老房子里,忍受着弹片带给他的诸多痛苦和不便,他长久地与药物,与自己的圈椅、书籍和收音机为伴,与疾病、与疼痛、与寂寞在做持久地搏斗。

  至今还记得那个情景,夏日里,赤着上身的岳父大口喘着气,以排出身上的热气,因为他的汗腺失去了排汗功能。脚上已经被蚊子咬得血紫,因为脚上已经没有了疼痛感觉。冬日里,北窗上的冰花糊住了窗外的光亮,使得小屋里愈加昏暗,煤炉上的水开了,冒着热气,热气的朦胧中岳父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家里经常有人来的,这是因为岳父岳母好客,待人热情。

  夏日的傍晚,岳父门口总有那么一些人,早早坐在那里,大人小孩围成一圈,摇着蒲扇,听岳父讲“说岳全传”、“三国演义”。

  除了用脑,岳父还练手,他学会修理钟表,谁家钟表坏了,他乐意免费帮忙,坐在那里,用嘴、用下巴,一点一点把坏了的钟表拆开,修好,又重新组装起来。

  街坊邻居来,总也带些家里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他们觉得岳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还是个有能耐的人,让人觉得可亲又可敬。所以每逢岳父摔倒或是要到医院,总是有人帮忙,从没有一个人讲过代价。村里干部也经常来嘘寒问暖,每逢春节前,学校少先队员就敲锣打鼓来家里送对联和灯笼。这使得岳父感到温暖。

  依然是那块可恨的弹片作祟,渐渐地岳父身体每况愈下,开始时,岳父除了穿衣解手,其它都还可以自理,慢慢地,岳母感到照顾不了岳父了,直至有一天岳父连慢慢挪动都困难,甚至坐到椅子里起不来。

  到济南看病的主意是岳父自己提出来的,先前他不愿意,怕给我们添麻烦。这一次他有些着急,他担心自己躺下起不来,成为一个废人。他还心存一点希望,无论如何现在的医疗条件要比三十年前好许多。

  那是1988年,我和战友到了火车站里面,需要过天桥,我背着200多斤的岳父,休息了好几次,满身大汗,终于将岳父背出了站台。住进了空军456医院骨科,456医院当时没有CT,我和处里的几个干事身穿军装,用担架抬着岳父在省立医院楼上楼下跑,引得众人注目,以为哪里来的伤兵。

  手术方案是缜密的,请了省立医院的专家。岳父是清醒的,头部没有麻醉。岳父一边接受手术,一边与医生轻松聊着天。空心钻钻掉了骨头,取出了部分增生的骨质,岳父的颈部压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从胯部取了一小块骨头,补到了颈部。手术用了三个小时,比较成功。那块弹片依然留在岳父脖子里,医生讲已经从神经处游离,岳父四肢主要是骨质增生压迫神经,与弹片没有关系了,可以不必取。

  手术后的岳父似乎感到精神很好,刀口恢复得也快,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脚轻松了许多,并且可以从窗户走到门口了。

  但是毕竟年龄大了,毕竟颈椎有了损伤,毕竟因为长期活动受限,身体各个机能恢复起来有很大的难度。

  岳父终于躺倒了,他不能行走站立,甚至不能坐立。

  疼痛已使得他整夜无法睡眠,无奈之下医生用了杜冷丁,先是半支,再是一支、两支,逐渐增加剂量,再后来杜冷丁也失去了作用。岳父开始昏迷。终于,那天夜里,岳父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岳父去世前最后一句话说得是:“我不甘心呐。”是啊,他有着强壮的身体,顽强的超过常人的意志,原本他应该活得年龄大一些的,现在百岁老人已经多得是。这是因为那场战斗,和那块弹片,使得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穿上那身军装时,他仅仅只有15岁,那弹片进入他的身体时也仅仅17岁,17岁还是个孩子。还是孩子的他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与这块弹片、与自己的命运搏斗了47年。

  没有花圈,没有仪式,没有更多的送行的人。他只是一个兵,一个伤残了47年的老兵。岳母说,他生病已经麻烦了不少人了,善后事不要给人添麻烦了。这样好,一个原本平凡着来的人,应该平凡着去。

  岳父临终时很坦然,尽管疾病折磨使得他很痛苦,但他是不带一丝遗憾离去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活的还值。临终时他对我们说:“我这一辈子无愧于这个世界,无愧于国家和人民。只是对不住你妈妈,是我拖累了她一辈子!”

  岳父的骨灰送回了老家,埋在了泳汶河边家乡那块墓地里,和他的父母长久地为伴,那里还有他熟悉的乡亲们。生已尽忠,死要尽孝。岳父早有交代。

  每年清明,我们全家都要回去,祭拜我的父母和我妻子的父母。他们都在一起,相互也都熟悉。带着孩子们,目的是告诉他们,他们的姥爷一代是怎样的人。将来,他们应该做个怎样的人。

  每当在岳父坟头跪下,伴着香烟的缭绕,我就想起了那块弹片。坟冢的骨灰盒里没有弹片,岳父遗体火化时,我们特意叮嘱师傅找到那块弹片,原想放到岳父的骨灰盒里的,后来还是留了下来。这块折磨了岳父一辈子的钢片片,就不要继续给老人家带去痛苦的回忆了。

  只是,我们这些后来的人,望着它,便似乎有一种声响在律动,战马的嘶叫,炮火的轰鸣,慢慢挪动的拐棍,一次次地摔倒,豆大的汗珠里吃力地书写,那些日记、读书笔记、翻译资料......

  有时在想,人为什么活着?其实,像岳父这样的人,是共和国的功臣。一等伤残军人,生活不能自理,完全可以在疗养院修养,让国家来养活。但他没有,回到了老家,靠自己,自食其力,不给国家添任何负担。像岳父这样的人,那个时代有许多。是时代成就了他们。或许,会有人说他们傻,说他们这样,那样。

  但我说,这个国家,正是有了这样一批人,才可以屹立起来,才可以无坚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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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身残志不残,作者的岳父就是这样的榜样,战争年代年仅17岁的小战士身负重伤,那块致残的弹片在他身体里残留了47年。一级残疾的老军人,本可以终身享受国家的照顾。但是,他仍然坚持自食其力。这是一位令人感动的老军人。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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