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多年前，在官场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欧阳修骑着马儿披星戴月跋山涉水辛苦遭逢来到晋祠，推门一看，我靠豁然开朗。在这么个黄土遍野，荒山成片，远远比不得江南也比不得滁州的地方，在这悬瓮山麓、晋水源头，竟有这么个林壑尤美，小桥流水，望之蔚然而深秀的晋祠，怎么看都比琅琊山正点，居然诞生在那么古远的年代，历经盛世乱世雷电风雨，居然留存得如此完整。是菩萨保佑吗？

　　那棵西周柏树，粗大的树身倾斜出四十度角，相貌奇特，惹得同样相貌奇特又风流自命的欧阳修满腹感慨，恍恍然牵马来到树下，探中指抚摸树身，赞叹道：“地灵草木得余润，郁郁古柏含苍烟”。转身，他又看到那棵立在关帝庙内的隋朝古槐，虽老枝纵横，盘根错节，却浓荫密布，郁郁葱葱。欧阳心想：这流年，这古物，这历史的积蓄和美丽的绽放，比较之下，自己的荣辱实在算不得什么。

　　九百年后，米奇来到晋祠，推门一看，我靠古柏还在，枝叶还和欧阳修看到的一样繁茂，已被列为“晋祠三绝”之一，无数人围之观赏。人们赏了一绝又两绝：难老泉、宋仕女塑，一绝胜似一绝，与九百年前无有区别。

　　三晋之胜，以晋阳为最；晋阳之胜，全在晋祠。

　　最初，一千好几百年前，晋祠叫唐叔虞祠，是人们为了纪念周武王的儿子叔虞修建的祭祀祠堂。在修建这座祠堂的时候，地下深处的煤已经孕成，千万年积攒的能量已成气候。那能量不为人知地和着黄土，就着晋水，在地球的转动中匀速搅拌，在寂静的世界里蓄势待燃，心里憋着劲要和太阳有一拼，拼出九牛二虎五豹六熊之力，证明光亮不都来自太阳，另有一种来自地下，来自黑暗中静静的蓄积。

　　唐叔虞祠一经修建，就感应到地下深处煤的层次，煤的能量，便也顺应孕育起来，孕期一千好几百年。生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郦道元在《水经注》里说：“际山枕水，有唐叔虞祠。”可见那最初修建的年份该更久远才是。修建的人感念叔虞，把无数传说和祈祷修在里面，山环水绕，古柏参天。到如今，古柏依旧在，半是祠堂半是皇家园林的唐叔虞祠因为旷日持久的孕育，殷实得够水准，丰厚得处处都是宝贝，许多人许多景致都加入进来，隋的塔，唐的碑，宋的殿，明的楼，鱼沼飞梁七贤祠，不同的理解和创意，不同的改变和引导，多次修建、扩建和重建，前尘往事接续不断，新老建筑交相辉映，面貌今非昔比相当与时俱进。

　　这其中，数宋朝仁宗皇帝赵祯最革新，把原来供奉叔虞的正殿移到旁边次要位置，在正中位置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圣母殿，改变了祠区原有建筑布局，形成了以圣母殿为主体的中轴线建筑群。

　　圣母为谁？后人猜了一千多年，有说是叔虞的母亲，也就是周武王的妻子、姜子牙的女儿——邑姜；有说是宋仁宗赵祯的母亲，就是那个在狸猫换太子阴谋中被逐出皇宫的李妃李娘娘。传说，宋仁宗赵祯知道自己母亲的遭遇后非常难过，为着江山社稷又不好改变现状，终身没有与母亲相认，只修建圣母殿当做纪念，圣母容貌完全按照李妃李娘娘塑造。

　　现代一些学者认为圣母是附近山里随处供奉的民间俗神，因为求风得风，求雨得雨，十分灵验，被精心塑造出来。哪是？哪非？没有定论，一切都是正在孕育着的历史，一切都是正在孕育着的文化。

　　煤的孕育是为了照亮黑暗，历史的孕育是为了照亮乾坤，文化的孕育是为了照亮心灵。晋祠近百座殿、堂、楼、阁、亭、台、桥、榭经过了一朝一朝又一朝，所有建筑都幸运地得以流传，都自然衰老，尔后又经过各路人马的增建补修，到现今仍然有滋有味有模样，有的甚至毛发未损，让米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凡人到了仙境一般。

　　从乐山大佛，到敦煌石窟，到圆明园，到长城，你都可以感觉到一点：东西再难建造，终难不过留存。北京的四合院剩下多少？天一阁剩下几本书？晋祠圣母殿廊柱上的八条木雕盘龙却足足腾飞了一千多年，独得造化宠幸。米奇仰头看时，它们分明在呼吸。所以，怎能不容忍那些面色黝黑、不修边幅的野导在晋祠门外招揽生意？

　　文革中，野导们的父辈以自己的蛮横保护了晋祠，让一千好几百年的历史傲立在米奇和没完没了无止无休的游人面前，让一千好几百年的斗转星移在山西的天际继续。在山西地下煤层一天天被开采被采空焦质上乘的煤被一吨吨运往各地一座座小煤窑纷纷爆炸倒塌的时候，晋祠还在继续着自己的历史孕期，演绎着说不完的故事。

　　晋祠的导游有两种，一种是官导，拿着固定工资，在门里守侯，脸上写满骄傲；一种是野导，风里雨里候在门外，盯紧每一个前来的游人，巧言相诱，媚眼相抛。一张桌子摆在门口，旁边竖了旗帜，上面写着XXXX旅游有限公司。米奇对脸色黑红的女子说不用不用不用别拦着我能不能不拽我衣服？米奇不知道野导的父辈在文革时期手拿锄头舍命守侯千年晋祠。

　　小秦是米奇在门里请的官导，气质优雅，不仅介绍风景，还说历史，说传说，说传说一和传说二，说传说中真假的交织碰撞和难辨好歹，让米奇痴心狂想。小秦带米奇在景区里绕来绕去，停在一扇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里面是一块石碑。小秦说石碑上的文字是李世民留下的，她不随便带人看。两人从此成为朋友，彼此留了电话号码。

　　这蜚声海内外的唐碑，矗立在“贞观宝翰”亭中，碑文为唐太宗李世民亲自撰写，名为《晋祠之铭并序》，共一千二百零三个字，单是文中的“之”字就有几十个，没有写重样的。

　　唐碑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公元617年夏天，那时隋朝气数已尽，太原留守李渊密谋造反有理。起兵前，他来到晋祠，匍匐在地祈祷胜利。在他看来，自己起兵就和当年武王伐纣一样，叔虞是武王的儿子，求叔虞保佑一准灵验。

　　之后不久，李渊在晋阳起兵，仅仅126天就攻占了长安。第二年五月，他在长安称帝，开创了大唐帝国三百年基业。

　　李世民早年随父亲在山西居住多年，人称太原公子。李世民当皇帝以后回访晋祠，留下晋祠最为珍贵的文物、我国现存最早的一块行书碑——《晋祠之铭并序》。他一方面歌颂西周政治和叔虞的功绩，顺便宣扬李唐王朝的文治武功，另一方面也答谢了叔虞神灵保佑李氏王朝“龙兴太原，实祷祠下，以一戎衣成帝业”的冥冥之功。这是一篇还愿之作。可是赏碑时米奇十分后怕，想这石碑若是被砸了被劈了，历史岂不终止或残废？苏州拙政园内也有一块石碑，上刻郑板桥字画真迹，文革期间被人糊上泥巴砌到墙里才保存下来。千百年来历史文化的留存如此辛苦，那份美丽和完整命悬一发。

　　也是文革期间，太原红卫兵闹得如蝎似虎，砸了城里该砸的一切封资修后，冲出城门，奔了西南郊的晋祠。晋祠周围的老百姓早早得到消息，纷纷回家抄家伙，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镐头，男女老少上千人把晋祠保卫起来：

　　“晋祠好比俺家的祖坟，谁砸了晋祠，俺就砸谁的脑袋！”

　　“俺王家几十辈就靠晋祠的香火延续着，谁断了晋祠的香火，那得先问问俺同意不同意！”

　　这阵势红卫兵没见过，猝不及防，手脚发抖，他们的武器是红袖标和口号，哪里招架得住愤怒的村民和刀枪棍棒，脸就灰了，腿就软了，纷纷后退。改革开放后当地政府开发晋祠，附近村民没有意见，但有条件——允许我们的子女做导游，理由是：晋祠是我们保护下来的，我们有资格靠晋祠挣钱养家。

　　谁能说不？

　　从太原去晋祠，米奇用了半个小时。古代人交通不方便，偏偏把晋祠建在距离太原城二十多公里的地方，用心何在？是为了防范红卫兵吗？古人先知先觉，早早有所考虑。

　　历史最最眷顾山西，云岗石窟、大寨、五台山、老陈醋、吕凉英雄、王家大院、银庄、当铺、刀削面、关贵敏唱的太行山歌，还有名扬四海的煤和接二连三爆炸崩塌的小煤窑，样样搅乱人心，搅乱人的想象力和承受力。那周柏，欧阳修抚摸过，米奇抚摸过，当年日本鬼子也抚摸过。在圣母殿，宋朝留下的彩绘仕女泥塑像让日本鬼子觉得神奇，不敢动作。四十二尊仕女泥塑手中各有所奉，为圣母打理种种事物，神态不同，动作各异，高度大小与真人差不多少，服饰又都美观大方，是“晋祠三绝”之一。看晋祠，看的就是宋塑。外面刮着沙尘暴，里面安静得能听到仕女们的呢喃低语，这让手握屠刀的日本鬼子惊诧不已，那千姿百态的仕女们，日本人不敢杀更不敢奸，他们畏惧，怕神灵半夜叫门。

　　于是晋祠得以保留至今，完美无憾。金人台上的四个铁人不躲不闪，经历八百年雨雪风霜，迄今明亮不锈。

　　骂海定、斯坦因的人很多，说他们盗窃了敦煌的壁画，盗窃了丝绸之路沿途的瑰宝。想象一下许多东西他们没盗走，他们起根上就没机会来中国，即便来也一个接一个渴死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没有靴子盛水喝，因为根本没有水，或根本走不出来，所有的画呀像呀所有的好东西都留了下来，留给后人，留给红卫兵，那会怎样？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些？国人的心该不像现在这样疼吧？家是我们自己的，毁在自己人手里比毁在别人手里舒服些？

　　辽宁名山千山，风景优美，人称千朵莲花山。山上有一块石碑，记载了这座山佛道相容僧姑相助的历史，十分珍贵，遗憾的是被当年上得山来的日本人用战刀左一道右一道划得狼籍；再后来来了红卫兵，横扫一切封资修，手起斧落，把石碑一劈两半了。

　　千山山民没有晋祠人的倔强和阵势，碑也就没有晋祠幸运。

　　历史和文化就这样中断了孕程。可要是都中断了，后人谁来滋养？从这个角度讲，和珅仅仅是清朝的罪臣而不是历史的罪人，他虽偷得康熙的“福”字碑藏在太湖石龙山下，却精心保管，因此留存至今，倒是后人一拓再拓弄缺了一角。

　　说到这里，偏偏就想到了雍和宫。

　　雍和宫夜晚生明月，光辉照耀二百多年前修建的殿阁厅堂。文革期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不是红卫兵仁慈念旧，而是周恩来发了话，保护了这里的历史和文化。雍和宫的法轮殿一左一右摆放着两把金光灿灿的高脚高背阔椅，右侧那把阔椅是达赖讲经座位，左侧那把阔椅是班禅讲经座位。米奇去时，正看见一位年已古稀、步履蹒跚、腰系黄带的喇嘛一步一挪地走在大殿里，走到达赖讲经座位前，把头递上前去，磕在座位的脚踏梯上，然后抬头凝视片刻，才继续前移；又走到班禅讲经座位前，把头递上前去，磕在座位的脚踏梯上，然后又抬头凝视，再继续前移。大殿正中供奉的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高僧宗喀巴·罗桑札巴。他的名字只在教徒中传扬，没有他的两个徒弟名声大，两个徒弟一个叫达赖，一个叫班禅，都已转世十几代了。

　　看到达赖讲经座位那一刻米奇十分感动，为着那份历史的完整和不念政治趋向的留存。

　　真的，不能因为主义或者过程中的是非或者什么任意理由就把所有的存在、故事统统剔除。不能肃清，不能一棒子打死，因为死了不能再生；不能烧毁，因为毁后不能重来。烟雾和熏烤会掩住历史，进而让人们迷失现在。

　　安徽滁州的醉翁亭，欧阳修曾经醉倒的地方，因为交了封资修的霉运，文革中被小将们砸烂，如今游人看到的许多亭台都是近年仿造，赝品质地，品味不比当初，这点欧阳修最清楚。

　　一个曾经挥斧狂砍的红卫兵后来重游醉翁亭，检讨自己，一脸痛苦。

　　痛苦是觉醒的萌芽，是思想的火花，新一轮的积蓄和孕育又开始了，只是煤得经过千千万万年才能形成，思想也是，要千千万万滴文化雨露的营养，不到时候，不是滋味。那个醉翁亭的导游小陶，是个大大方方鲜鲜亮亮的女子，一路殷勤讲解，和米奇做了朋友，彼此留了电话号码，只是她说喜欢文革，因为文革可以洗清人们的私心杂念，可以消除知识分子的骄傲情绪，还说喜欢看战争片，喜欢看士兵在枪声中一排排倒下。

　　设想七位贤人听了这话会怎样？晋祠文昌宫内供奉着豫让、李白、白居易、范仲淹、欧阳修、于谦和王琼。听陶姑娘这么说，醉翁欧阳修会“苍然白发，颓乎其中”吗？该让陶姑娘看看周柏吗？

　　人说山西好风光……

　　200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