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齐头看来，每个清晨这世界都有变化，都与以往不同。有的花开了，有的花谢了；有的鸟飞了，有的鸟来了，怎么着都好。这就是生活。2004年4月25日这天清晨的变化和不同就是院门口站着行者米奇，理论再次应验。

　　老齐头笑了，露出饱经风霜和虫蛀的牙。

　　老齐头家的房后果园里，两棵李子树之间，有一个坟冢。老齐头家的前院，大门左侧，并排有俩坟冢。老齐头听妈妈说，早在老齐头出生前，仨坟冢就在院子里了。妈妈说她当年从邻村嫁过来时仨坟冢就在这里，差不多是齐家的一部分，没什么出奇可怕。一家人也想得开，逢年过节总要摆上些水果点心在坟头，告慰亡灵。至于那亡灵是谁，没人知道，也不重要。

　　老齐头家四周，满世界的果树花开。开花的果树中有数不清的坟冢，几十个不止，上百个有余。远远看去，粉白娇嫩的鲜花丛中裸露着一簇簇昏黄的坟头，虚幻，阴冷，浪漫，非凡，是一种怪异的美丽。这个春天，老齐头天天嗅着花香，绕着坟冢出来进去，感受着自己似水年华的舒缓流淌，不怕也不恼。

　　老齐头的左邻右舍家家有坟冢，户户种果树。米奇问这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老齐头说叫果树村，也叫大碑村，归属太王开发区，太王开发区归属集安市，集安市归通化市，通化市归吉林省。

　　集安市坐落在吉林省南端，距离通化市100公里。是中朝第三大边境口岸城市。米奇在那里看到了记忆中最大规模的坟冢群落，不比新疆的阿斯塔那古墓群逊色。

　　在逝去的岁月里，集安曾经是一个逝去国家的都城。

　　公元前1600年，发源于东北的商汤打败夏桀，率领大部分族人带着他们的陶器、玉石和青铜入主中原。留下的少部分居民成为东北各民族的祖先，并派生出两大少数民族，一是夫余，一是高句丽。高句丽人在公元前37年也就是西汉元帝建昭二年，建立了自己的国家，经两汉，过隋唐，活动区域从浑江、鸭绿江扩展到朝鲜半岛，灿烂了七百零五年，传了23代28个王。他们生性活泼，识文断字，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一高兴就向外扩张，打新罗，压百济，骚扰隋唐帝国。

　　细细想来高句丽人无法不骄傲蛮横，早在1035年前后周成王召开成周大会号令天下诸侯惟我独尊的时候，高句丽就是东北地区的到会代表，辈分之高少人能比。

　　如今，往事如烟，空留坟冢。

　　老齐头家所在的果树村的坟冢多掩埋着高句丽平民，高句丽贵族们则大都安息在集安城外、丸都城遗址脚下。贵族们高高的墓冢一个挨一个坐落在古都前那片耀眼的开阔地上，习惯不同于汉族。汉族死后深葬地下，生时期盼的天堂之路得从地狱走过，能不能升上天堂全凭自己的造化本事。高句丽贵族的墓冢清一色修造得趾高气扬，突出地面，远远看去就是一座小山，棺椁擎放在地表之上山体之里，感觉离天很近。

　　以303国道为界，高句丽的平民们死后都埋在路西，埋在老齐头家附近。路东则埋葬着昔日贵族，其中一座金字塔般孤傲临风，那石砌的坟冢在这片数以万计的坟冢中最高贵最知名，人称将军坟。将军一人呆着，和战友们饱有距离，不是个与工农打成一片的主。与将军坟遥遥对应的是一块更为出名的建筑：好太王纪念碑，这是高句丽古国第二十代王长寿王为纪念父亲好太王修建的，是绝世一等文物，问世后引动中、日、朝、韩研究大战，金鼓齐鸣，至今不休。石碑上留有1775个文字，汉字隶书写就，向朝鲜、韩国和日本人证明了高句丽的中华属性，不容人家再认死理一错再错把炎黄子弟当成自己的祖宗。呵呵！

　　老齐头个头不高但结实，不知不觉当了米奇的导游。他叹气说米奇来得不是时候，看好太王碑，不能到近前，因为国家六月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当地正在修缮，远远围了栅栏。远远地，米奇看到好太王碑被围得很紧密，一些人在忙着什么，另有工作人员和三只德国大狼狗严密看守四周，禁止人们近处参观，禁止拍照。德国大狼狗以为米奇是朝鲜半岛过来的，冲米奇一顿狂吼。

　　老齐头说将军坟和其他古墓也不让近看，也在维修，也在等待六月的申报。后来米奇知道，由国家而不是由地方政府出资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在我国，只高句丽古迹这一个地方，其原因是朝鲜和韩国两家也在同一时间分别申请着所谓与高句丽的发展史密切相关的什么遗产，所以一定要抢占头坑。

　　朝鲜人和韩国人对中国人就高句丽古墓古城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一事十分不情愿，他们分别说高句丽就是高丽，是他们的遗产，应当由他们申报。中国则理直气壮地说：高句丽不是高丽，而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少数民族，就如同古中国的南北朝或者后来的五代十国，国家再众多人种再纷繁，也在中国名下，吵什么吵？

　　笔墨官司一直在打，天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搞得各国专家学者都很辛苦劳顿，而历史无言。

　　关于历史章节的结论，各国总有各不相同的解释，不能指望公认的什么定性，但是对祖先的莫名好奇以及了解、祭奠的渴望却是东方人共有的心理。高句丽这个王朝在公元668年被唐高宗指派薛仁贵等一干人马灭亡了。高句丽灭亡近600年后建立起来的高丽王朝派生出现在的朝鲜和韩国，奇怪的是这两个国家如今不约而同地认为高句丽人就是自己的祖先，尤其南韩，每年，都派各色团体来集安朝拜好太王碑、将军坟，有时还带来小学生，也在抓未成年人的思想道德教育，也从娃娃抓起。

　　人家已然认定爷爷埋在这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述说，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来看上一眼吧？武则天改朝登基时还找借口说自己是周文王的后代呢，认祖归宗的事情终归有好处，有利于安抚世人的寥落，更有利于领导者的统治……何况还发展了国际旅游事业。只是如今的朝鲜和韩国人寻祖先寻红了眼睛，硬说自己的祖先原来就生活在果树村感受满世界的花香鸟语，兴许就埋在老齐头家的院落里，说得多了说得天长日久了竟生成一种漂泊愁绪和时隐时现的怨意，强说乡愁是一湾不算太深的鸭绿江水，我在岸这头，祖坟在那头。

　　老齐头的家就在303国道边上，房前屋后散落着高句丽人的坟冢，每年都有来自韩国的高丽后代在院落前探头探脑。高句丽贵族及广大平民地下有知，该庆幸自己不仅有老齐头这样的莫名住户年年为自己祭扫，还有远道而来的莫名游客凭空哀悼。深埋地下的高句丽人会说：这世道，太神奇。

　　最初，米奇以为集安都是朝鲜族人，一打听，才知道这里的朝鲜族人少而又少，而且都是后来搬迁过来的，反倒是满族人多。据说当年努尔哈赤们为了保护龙脉，封了长白山的道路村庄，除了几个看山的满族子弟，禁止其他人往来，直到清朝后期乃至民国，生活日益艰难，世道开始混乱，才由看山的带头，把亲戚熟人陆陆续续带进山来，人烟渐密，到现在，连黑压压满世界无处不在的温州人也来了。即便在集安这个大多数中国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县级市里，也随处可见温州人顽强的足迹。温州大排挡，温州汤圆，温州眼镜行，温州纽扣店。有路就有丰田车，有城就有温州人。

　　温州人渐渐和米奇一样明白，在坟冢之间生活劳作这事在汉满文化的解释中不算糟糕。正如老齐头所说：行路时遇到送葬车队，你心里要想，好事，又一个人去了天堂；或者想，终于有人帮我把晦气带走了；又比如去有丧事的人家，要积极帮忙，不忌讳穿衣、抬棺，这是积德，所以不必惊恐恼火。

　　4月末，果树村满山满坡的果树盛开着白的粉的花，桃子李子栗子梨，几十个品种，都在发芽开花，仙境一般，天空下弥漫着泥土的香气。集安城，一切都在旅游的初始阶段，一起还没成型，没遭到伤筋动骨的破坏。旅游带来的拥挤、浮躁、喧嚣都还在萌芽状态，于是高句丽古都国内城那朴素、厚实的城墙得以静静地安歇在市中心居民区里，有小儿不在意“禁止攀登践踏”的公告牌，一路呼号而上，母亲在后面追赶，竟也越上城墙。那一刻，历史全无。

　　高句丽丸都城距离国内城也就是现在的集安市只有2.5公里，应该经了风水先生的指点，选在依山傍水之地。考虑到山水之间的面积，这古都该不是太大，在当时，一定也满世界飞溅着当时当地的流行浪花，汹涌着那个时代的时尚潮汐。女人的服饰，男人的做派，都该有所依从。小小古城前面不远就是贵族们的坟场，生时大半时间在考虑死时的盛况，想着归宿大问题。生与死遥相呼应，这是东方民族共有的特征。

　　桓仁、集安、平壤，高句丽古国在七百零五年里三移其都，名躁东北。后几代高句丽国王和他们的昏庸大臣因为富庶和发展的需要，指挥骁勇善战的族人觊觎中原，屡屡犯边，惹得骄傲的隋炀帝大怒，终于决定收拾这东夷。但可是，大军久攻不下，修了运河运来南方的柴米油盐没用，亲征没用，指派后来的唐朝皇帝李渊做后勤部长也没用，三次征讨，一败一和一胜，败得不该，和得无奈，胜得不爽。直到李唐王朝，才一鼓作气把高句丽灭掉，从此高句丽和唐朝周边的其他南蛮西羌北狄一样，不再有国，都成了大唐的臣子臣民。高句丽遗民被迁徙到各地，逐渐融入其他民族，水稻般杂交起来。

　　战争给人民带来了灾难，却也带来了民族大融合。米奇的这一想法估计会遭到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和激进的爱国志士的驳斥。但古时候的民族和国家的概念一定和现在不一样，古代中国，国之概念模糊，朝代的概念更强，且国中有国，诸侯遍野。另外，中国历朝历代都有封国，尤其是边疆少数民族封国的存在，对民族融合、疆域稳定起着巨大的作用。那时所有的侵扰、骚乱、争夺都和现代战争不同，所以看人看事，必须历史客观。

　　米奇错误地认为，所谓历史就是各个民族分久必和、和久必分的过程，因此说不清楚的东西太多，而每一种说法背后都有太多太充足的理论基础。历史就是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揍你，今天你留下，明天他走了，不停挪移，不断改变和融通。到今天所有的存在应该都有存在的理由，每个民族也当然应该有自己的祖先出处。但对于老齐头及行者米奇这样的寻常百姓来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年年果树要发芽开花结果，家里的米缸子一定要满。

　　米奇继续错误地认为，欧共体已经建立，地球村正在形成，国家和民族的意识该淡些才好。无论是笔墨官司还是真刀真枪，打来打去总是不好。

　　陕西有一群人，在清朝的时候因为反清被打到俄罗斯，成为那里的少数民族。他们用着俄罗斯的文字，却说着汉话，而且是清朝时期的汉话。文化因为迁移而停滞，传统因为迁移而得以完好保存，就如同现在的台湾文化，比大陆来得本土。到了2004年的今天，身在俄罗斯的陕西人还说着清朝时期的汉话，称政府为衙门，询问前去的中国人：左宗棠的人还在不？而这些，不影响他们与当地俄罗斯人交融，也不影响他们思念陕西的羊肉泡馍。

　　忽一天，米奇闲来无事问妈妈：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居然说要收回江东六十四屯（一说江东十六屯）。那六十四屯已经被满清拱手送给俄罗斯，你是要得回来，还是打得过去？

　　徐步奎说：“把绿色还给草地，嫩黄还给鸡雏。”听上去美丽至极，入情入理，可做起来复杂难达，说不准谁该还给谁什么。鸡生蛋，蛋生鸡，那个最最初始的究竟是鸡还是蛋？所以说邓小平的一国两制理论极为高远深厚。他对于祖国统一以及国与国之间疆界纠纷的处理客观务实。挪用他老人家的思想，就是许多事情不一定要立马弄出个是非曲直，既然是历史，就按历史的规律办，或者让历史来办，概括地说就是承认存在，维持现状，共谋发展——这个道理实在不软，不然你怎么去和欧洲人理论你先人成吉思汗们挥舞大刀胡砍乱杀的作为？是向人家道歉？还是让人家把欧洲大好河山交你手中？远在俄罗斯的陕西人也是，若统统回来，住到哪里？莫说政府怎么分配房屋，单是他们的后辈子孙是否相认就是个问题。

　　在甘肃、宁夏一带，有一群古罗马人的后裔，黄发，高鼻，深目，骨架发达，和当地人一样住在土屋里，讲着土味十足的当地话，喝着当地碱分很大的水，喝得牙齿都黄了。据说他们是一队古罗马人，在战争中被敌方追赶，一路奔到甘、宁，走也走不动了，回也回不去了，索性住下来生儿育女，与以往过去割裂开来。但是他们的繁殖系统显然不如汉族人汹涌泛滥具有吞吃属性不好阻挡，再肆虐也有限，因而没有铺展开来，多少年下来仍然各就各位，原地踏步走。他们和身在俄罗斯的陕西人一样，对于祖上生活过的地方，只能回望；对于打打杀杀的历史，已经厌倦。

　　站在果树村，米奇和老齐头共同感受着和平的阳光和历史的进步，庆幸战争年代都已远去。老齐头生活在古坟野冢之间，一脸泰然祥和，抬头纹里聚集着宽容和舒坦。

　　离开集安24天以后，沈阳韩国周开幕。那个早晨，米奇去朝鲜族聚居地西塔区遛弯，从一栋栋朝鲜族居民楼前走过，沿途看见五、六个身穿节日盛装的朝鲜族妇女匆匆而去，姹紫嫣红，色彩对比值很大很爽。虽说她们在填报国籍表格时填写“中国”，可时逢韩国周，她们也当自己祖国的节日和盛事，穿着一新，参与捧场。那一刻米奇内心满是感动，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隋炀帝狂征高句丽时代，又想着所有的人类所有的民族都十分了不起，从前普遍生在乱世，时常挨打，稍能喘息就反手打别人，幸好地球转动不息，寻常百姓与时俱进，渐渐知道了耕耘织补、享受生活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

　　于是，吉林省集安市果树村满山满坡的果树一年一度盛开着白的粉的花，桃子李子栗子梨，几十个品种。老齐头尽情享受着果树年复一年地发芽开花结果，感受着每个清晨这世界的变化和不同。好太王碑和将军坟傲立果树丛中，傲立在所有参观者面前，不管你是中国人、朝鲜人，还是韩国人。朝鲜族的冷面、大酱汤和服饰遍布沈阳大街小巷，让行者米奇痴迷。韩剧一浪高过一浪在中国各个电视频道中热播，玩转无数华夏青年人。

　　往事如烟，岁月坦坦。一年一度春风到，花自盛开水自流。

　　2004．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