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聂鲁达
县第一中学的校园显得有些局促,主教学楼离学校大门口最短的距离就几十米,主教学楼的西侧是一片杨树林,这片树林的南端与教学楼基本平齐,再往南,院墙是个斜的,依着这个西院墙,先是一个车棚,和三块水泥抹成的黑板,每块两米五高四米长,黑板南端是锅炉房和传达室。这样的布局使县一中看上去有些寒酸,教地理的张老师振振有词地说,这触犯了风水的忌讳,是县一中十几年来,未有学生考入清华北大的罪魁祸首之一,建议校方立即整改云云。不过对你来说,却是个好事情,你写得一手好字,画画也不错,靠南端的那块黑板就是你展示才华的一个阵地,每到周五、周六的下午你都会在一部分师生赞许的目光下,将一些名人名言、小知识、诗歌和一些反映学校情况的通讯,工工整整抄录在上面,再配上一些插画。这个时候,若有师生驻足观看,或忍不住夸赞你几句,你会从站立的课桌上俯下身来,只是微笑,并不作答,那份笑煞是好看。
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你便会着急。一次,下起了小雪,其它班级的学生没有出来出黑板报。而你依然顶着小雪,认真地抄录几首小诗,恰巧被校长看见了,校长很随和,为你扶桌子,递粉笔和板擦,并且夸赞你的板书很好,插画也不错。待你把几首诗歌抄录完成之后,校长问你,这是聂鲁达的诗歌?我没有读过的。你告诉校长,这是你的作品。你的作品,校长明显地有些疑惑和吃惊。你也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校长,我叫聂元茂,喜欢读鲁迅先生的作品,笔名聂鲁达。你笑了,校长也笑了。
之后,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校长提及并表扬了你,并提议,师生们在不影响教学和学习的情况下,都来喜欢文学,写写诗歌,这样有助于人整体素质的提高。霎时间,你感觉千余双目光都在投向你,你仿佛沉浸在阳光围成的温泉,浑身上下舒服极了。耳畔似有潮水般,乌拉、乌拉的叫好声,脑海里,一匹战马驰骋在广袤的冻土地上。
这片光让你眩晕。
直到第二节晚自习时,你开始冷静下来,望着那个背影,准确地说,那个背影在你座位的前排,那位姑娘端坐在那里,她应该不会察觉到有一种复杂的目光,盯在她的后背已近三十分钟了。教室里灯光很柔和,屋外的春风挤了进来,你徜徉在想象与回望交织的美好中。
对了,那是一九八七年,仲春的一个晚上。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了,你无奈的收起了呆坐的姿态。回家的路上,你感觉到春风和星星都在抢着和你说话。而此时的你,只想着勾画一个不知晓哪里是终点的远方,在那里应该也有一所学校,也有一位面目清癯,头发打过发胶,时常穿着米黄色风衣,系着一条蓝色的领带的校长,他非常赏识你。至关重要的是有一位姑娘,梳着剪发头,有着长长地刘海,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红润的脸,穿着白色乔其纱上衣,米黄色的裤子,白色的回力牌运动鞋。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背影更有魅力。
那一夜,你做了一个恣肆汪洋的梦。
在梦中,你和谁在一起不停地说,我名叫聂元茂,有些俗气的名字,字,鲁达,为什么,我喜欢鲁迅,我力争达到先生的思想高度和精神维度,我是聂鲁达,我就是聂鲁达。姑娘,我知道你喜欢文学,很早就喜欢,你的名字,倒是不俗气,你应该还有一个超凡脱俗的名字,像我,我叫聂鲁达。
于是,在那年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你把一对大阿福和三首写给姑娘的诗歌,悄悄地放进了姑娘的书桌,你就坐在姑娘的后排,做这事情,要容易许多。
那一年,在北方的这个小县城,很是流行大阿福这对极富喜庆色彩的泥塑。校园里更是流行的有点邪乎,男女同学送给了对方而未遭到回绝,表示对方喜欢上了你,接近抛绣球的意思。据查,这个观点的最初传播者,是站在校门口给学生们钢笔上刻字的小分头,那人穿着一身县里裁缝做得不算合体的西服,后衣襟过长,如果他手中的刻刀过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乐队指挥。小分头,言语极寡,黑着脸,乌黑而凌乱的长发,很有些艺术气息。
你的那对大阿福是从学校不远处的一家裁缝铺翟姓裁缝那里买来的。一年,一所美院的一位实习生在县一中带了半年美术,这位老师的外形和躯体很像米开朗基罗雕塑作品《大卫》,惹得不少高中女生们惊羡不已,实习生倒是没有和女生演绎出什么佳话,实习期结束了,也就返校了,这时有人发现,翟姓裁缝和这位实习生极像,只是个头略矮了一些,翟裁缝手艺不错,做成衣也做内衣。
课余时间去裁缝铺成了一些同学的选择。几位同学鼓捣你去那家裁缝铺看看,一位同学神秘地告诉你,你还是去开开眼吧,那些内衣的用料和款式你绝对没见过,都是让人青春勃发的配件。
裁缝铺绿门绿窗,里面收拾得很干净,挂着十几件做好的成衣,有呢子大衣、西服外套、夹克衫和中山服,熨烫好的裤子和正在烫衣板上熨烫的裤子,还有一些正在剪裁的面料。目光所及,你没有发现同学所吹嘘的什么青春的配件,你不免有些失望。不会是让翟裁缝藏起来了吧?你依然用目光搜索。一个拉了帘的货架,里面不应该是一些线团线轴什么的。果不其然,十几对泥塑大阿福笑嘻嘻的端坐在包装盒上,还有几十盒没有打开包装的,里面一定也是。
一向腼腆的你,装作老练的样子同翟裁缝搞价钱,翟裁缝显然更老道一些,他仅比学校门口的小分头要价便宜了五毛钱,而且声称,而且声称若不是看在和你同学熟识,这对大阿福是不会卖给你的。
很长一段时间,你一直在怀疑和琢磨几件事情,学校门口的小分头和翟裁缝应该是一伙的,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也是由他们传播开来的。那位同学没准是个托儿,所谓青春配件的诱惑也是编造的。最让你不得理解也无法安心甚至于死心的,那位喜欢文艺的女同学竟然一点回应也没有。毛病出在哪里呢?她没有收到?不可能,你分明瞅见那位女同学,将一些书和作业本放在了课桌的抽屉里,几近腾空的书包是足以装得下大阿福的。
有些事情整不明白,也只有暂时放弃了,时间在走,有些感情有了开始,旋即要被以长大为理由的谋生所掩盖了。
高中生活结束了。
你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至此以后显得颇为扑簌迷离。有人说你,因高考失利,一时郁结,投河自尽了;有人说你,到外地参加了工作,不久,因工伤离开了人世。总之都是悲悲切切的结局。让人们感到不明了是,曾经极富文学天赋且被县一中校长赏识的你,为什么要在同学们的言语安排下,成为了一场悲剧?是嫉妒,还是什么其它方面的原由?
1989年3月26日,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
倒是那位女同学说你应征入伍了。这个消息闪现于高中毕业十几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不知谁提及了你,顺带着回忆一些高中生活的片段,继而感慨你过早地消失。这时候那位女同学接过了话题,她叫刘梅,你曾认为很俗气的名字。刘梅曾经也写诗,当然写诗顶不了饭吃,刘梅的家境显然不允许她继续浪漫下去,高中毕业不久,她先是在县屠宰场找了一份营生,围着皮围裙,穿着雨靴,捧着血淋林的猪下水,穿梭于猪绝望的嚎叫和电锯刺耳的声响中。这时候,刘梅开始寻思着嫁人了。
未婚夫是县二轻局的一名卡车司机,小刘梅一岁,人倒是白净,少年老成,能说会道。刘梅不喜欢这个人,觉得他老耍小聪明,市侩之气十足。一阵聚合,一阵分开,拉拉扯扯五年过去了,两人结婚了。
丈夫的父亲曾做过公社书记,在县里很有一些人脉和势力。这对小门小户走出来的刘梅,是可以依靠的一点资源。聪明的刘梅并没有裹挟丈夫家为自己更换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她看来,这是迟早的事情,既然已是形式上的一家人了,那么会有一个共同的脸面。还有一点儿,刘梅并没有对婚后的生活有过多的憧憬,既然是对凑,干什么不是干。
刘梅的母亲早觉察到女儿的心思,不止一次地告诫刘梅,既然成了家,就好好过日子,过去的心上人,还是把他忘了吧。
那次的同学聚会在正月初四进行。此时,初二开始下的那场雪停了下来,积雪未化的县城,显得干净了许多。聚会的地点设在二轻局的小食堂,那里有几位大师傅手艺挺高,饭菜质量不错。下食堂设了一个装修的俗不可耐的厅,摆上桌椅,铺上台布,可作餐厅。撤掉之后,依墙的沙发,屋顶上旋转的射灯,西南角的电视,使其对凑像个歌厅。厅里关掉灯,伸手不见五指,通风只能靠吊顶上的排气扇,门看上去倒是严实,用海绵和人造革包裹,然后用泡钉按出了“发”的字样。那些年,县城的人们像是相约着膨胀音乐细胞,喝过酒,不去唱歌,一定不是场面上的人。
刘梅的丈夫极为压抑住自己内心里的得意。高中毕业后,十余年未见,大伙儿吃惊刘梅的变化太大了。现在的刘梅已成了县畜牧局的一名化验员,工作期间,穿上白大褂,摆弄仪器和容器,体面而轻松。生过孩子的刘梅,身体朝着更有风韵的方向发展。刘梅那天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服套装,雪白的衬衣开口有些低,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隐约透露出性感。烫过的头发,金丝边眼镜,平和中充满着自信的表情,刘梅像一颗成熟的桃子,引起大家的关注。她的丈夫显得滴水不漏,酒量很好,却不像其他男同学那样胡吃海喝,喝多了则吹牛,胸脯拍得啪啪响,有事您吭声。在刘梅的丈夫看来,这些男同学实际上只是年龄上的长大,他甚至有些鄙夷,这十几年,这些人,咋混的。
刘梅的丈夫则显得很沉稳,他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体贴周到,跑前忙后,笑脸怡人。
酒过三巡,有人提及你,刘梅告诉大家,你高中毕业后可能应征入伍啦,话一出口,刘梅有些狼狈,尽管当时并没有人质疑刘梅消息来源的渠道和准确性。
刘梅敏感地觉察到气氛多少有些异样,尽管她喝了不少酒,还是很矜持地解释道,我也是捡来的一些话,你们说可笑吗,聂元茂,那装模作样的文艺青年,傻乎乎的,听说已经不在了。
同学们默不作声,像是在听刘梅讲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存在与否跟大家有什么关系。
丈夫对刘梅的回答显得很满意,他冲刘梅笑了笑,然后信心十足地对大家说,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好,今天所有的费用算我的。
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刘梅的丈夫变化更大了。这位昔日机灵鬼怪的卡车司机通过自己持之以恒地钻营,成了富甲一方的煤老板,并且涉足美容、房地产、餐饮等行业,用他的话来讲,什么挣钱干什么。妻子刘梅是其麾下的美容连锁的负责人,一位成功地吸引了众多羡慕目光的女性。
这天,刘梅家举行喜迁新居的仪式。
新居是依山而建的一栋别墅,环境清幽,庭院深深。这个占地十余亩的新居已经落成了好几年,刘梅在里面也居住两年多,丈夫开始还算低调,但随着财富的增长,人是很快飘了起来,身旁的美女走马灯似地换个不停,刘梅只是个招牌,是“妻子”的代言人,好在刘梅不去计较,并且逐渐习惯着这种生活。孩子在美国读书,丈夫在不停地挣钱不停地追求享受。刘梅每天会在这栋别墅和美容院之间穿梭,珠光宝气、魅力十足的刘梅并不喜欢过多的应酬。丈夫为她安排了一位厨师、一位保姆、一个助手和一个司机,让刘梅的生活显得很是舒适,刘梅清楚丈夫对自己是有所防范,她对这个男人的自做聪明感到蔑视,自己整天沾花惹草,却要求妻子冰清玉洁,嘁,偷情偷人是能看得住的吗?!
刘梅不清楚丈夫丈夫那根筋不合适了,来搞一个乔迁的仪式,看来就是得瑟,就是要显摆,这位城府颇深的卡车司机是要脱胎换骨了,刘梅想,最好的解释,钱就是膨化剂,钱多到一定程度,难免有所任性,尤其对那种骨子里龌龊的暴发户。
早有工人们在忙碌。院门外的停车场上,像是在进行一场小型的豪车展。县城里生意场上有些脸面的人们开始出现在这里,大腹便便的男人搀着花枝招展、妖里妖气地女人们,彼此大声地寒暄。女人们那份嗲声嗲气小鸟依人的摸样,让刘梅感到极为不舒服,尽管她在这种戏份中已沉浸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此时丈夫并没有出现,夜夜笙歌,丈夫现在已经乐不思蜀了,刘梅想,由他去吧,典礼时他能在场,已经足够了。
暮春的风,吹动着刘梅的秀发,比起眼前这些没什么精神层面儿的女人们,刘梅更具书卷气儿,最近几年,刘梅捡起了曾经喜欢的诗歌,读诗写诗,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中,有时静下来的时候,刘梅惊现,生活对自己真的挺好,富裕的日子,丰腴的身体,浪漫的诗歌簇拥着她,这种幸福的光芒,持久而热烈。
一辆出租车像闯进狼群的兔子,吱一声停了下来。开出租车的班长拉着你出现在院门口。刘梅眼尖,班长!
嘿嘿,梅梅!班长显然没有受到那些鄙夷目光的影响,梅梅,不够意思,乔迁之喜都不言语一声,瞧不起老同学了?!
哪里呀,刘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不忙昏了头,你别见怪。
梅梅,你看这是谁?!班长拉着你大声地说。
谁?这是谁呀?!花白的头发,憨厚的笑容,朴素的衣衫,这是谁呢?
还这是谁呀?聂元茂,县一中著名诗人聂元茂,对了,你还有个笔名叫什么来着呢?
我没有笔名,你打断了班长的回忆,礼貌地向刘梅说,你好,刘梅。
还那么酸,班长旁如无人地说,你小子现在还写诗吗?我可告诉你,咱们梅梅,现在快成著名诗人啦,写的那个好呀,读起来得使盆接泪水。哎,咱可比不了呀,人家是吃饱了撑的,写诗有助于消化。
去你的,刘梅佯怒,我说班长,你有点正型好吗?以后叫名字,别一口一个梅梅的,叫人直起鸡皮疙瘩,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俩是一家呢?
那倒是好了,前面带路,参观一下你的宫殿,班长和你往里走,刘梅轻盈的步伐闪现你的眼前,你的思绪一下子回到高中时,当时刘梅有一个绰号叫“小兔子”,你憨憨地笑了。转过身来的刘梅注视着你,笑什么呢?你看见她的眼睛里涌动着泪水。
新居果然气派,让你吃惊地是刘梅的书房,该有六七十平米吧,依墙而立八个古色古香的大书柜,刘梅的藏书会有几千册?
刘梅像是无意间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这里都是我爱读的书和我的读书笔记,是我的珍爱。顺着刘梅的声音,你看到一对大阿福在书本前微笑。大阿福摇晃在包装盒上。就是那对大阿福,包装盒上右下角的那块胶布还在,上面有翟裁缝的笔迹“999”,是一个编号?你曾经想弄明白的一个问题。
大阿福!你脱口而出。
对,班长送给我的。都老了,还笑!刘梅搡了一下班长。
我送的?啥时候?班长很吃惊,又不敢断然否定。高中时,我送给你的?班长一下子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只恨我后来不努力呀。班长感慨道。
你努力啥呀,你就是一个大花心,刘梅挪榆班长。
别说,我那阵儿帅哥一枚,情书情诗写得特别棒。哎,对了,梅梅,把我当时给你写的情诗拿出来看看。
班长送的,怎么会这样?尽管事隔多年,你还是感到了一阵眩晕,这分明是我送的呀?!
早就撕了,丢了。年轻时的冲动谁没有过。
哎,年轻时多好。班长苦笑着,谁没冲动过。梅梅,等我哪天回过味,约你。
刘梅嘿嘿一笑,你呀,牙都让你给酸倒了。我是蔷薇,期待着你风一样的眼神,这可是你说的呀。
班长笑了,早忘了。你心里震惊,刘梅是在提示你,不要再等了,你要告诉她,这是我写的,少年时的情愫,我就是聂鲁达!
你的腿怎么啦?刘梅冷不丁地问你。工伤。你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咋和翟裁缝似的。刘梅又把你拉回到回忆中。
你想起来了,腿跛,是长相俊朗的翟裁缝的缺陷。
你憨厚地笑了。刘梅要表达什么呢?
这些年,你干啥去了?
打工,现在下岗了。
成家啦?
没有。
以后有什么打算?刘梅显得有些不耐烦。
没啥打算。
你这个人呀,老是吞吞吐吐的,有些事儿说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就是老蔫。班长拿你打趣。刘梅,你差不多就行了,咱这同学自小老实,话少,心眼好!
刘梅笑了,我说老聂,你还写诗么,我喜欢你写的诗歌。
你听得清清楚楚,这是表白,是暗示,还是随口而出?你觉得该是有个表述的时候了。你今天的到来,不正是这种期待吗。但理智旋即占据了主动,早就不写了,你肯定地说。
刘梅的丈夫在典礼开始时出现在现场,和他一同出现的是三位看上很精明的中年男人,腰板挺直,板寸,西服,冷冷的表情。刘梅没见过他们,丈夫告诉她,是生意上的新伙伴。
刘梅的丈夫讲了一番表示感谢的话,博得掌声阵阵。
你却对自己那天后来的表现极为不满意。
酒宴开始后,你频频举杯喝酒,还劝班长,媳妇是人家的,酒是咱的,喝死拉到。班长感到莫名其妙,你这个老蔫,今天咋了。
你的沮丧很快被热闹气氛所淹没,很快,你喝得酩酊大醉。刘梅那天也喝了不少酒,一反常态的摸样让丈夫顿生狐疑,刘梅也太放得开了。
未等酒宴结束,丈夫就同那几位生意上的新伙伴离开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迷迷糊糊中,你被班长扶离了酒桌。隐约中你听到刘梅对班长说,书房内有个榻,让他去那儿醒醒酒吧。再后来,你觉得有个身影闪了进来,摇摇晃晃的身影,一个嘴唇贴向你的嘴唇,你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俯下身来的刘梅泪水汪汪。
聂鲁达,你要记住你跟我的承诺,我恨你一辈子。
我叫聂元茂。啪,刘梅扬手打在了你的脸上,你这个孬种。
你突然伸开双臂去搂刘梅,刘梅又一次俯下身来。当两人几乎是同时推开了对方,酒一下子醒了。怎么会这样,刘梅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跟你说,醒醒酒就回吧,我丈夫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在这儿不合适。
你撑起上身,呆坐在榻上,对,该回去了。
之后关于你的消息依然似有似无。半年后的一天,同学们为你聚到了一起,刘梅哭得泪人一般。这时关于你,关乎你的真实身份终于水落石出。你是一名缉毒警察,在结束了长期的卧底之后,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省亲,不巧被隐藏很深的犯罪团伙成员无意中察觉,就是酒宴上,刘梅丈夫所谓的生意上的新伙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你光荣牺牲,此时你已是一名刑警队长了。同学们先是惋惜,继而惊诧,他们实在无法把你和你所从事的职业联系到一起,班长说,咱同学中出了这么优秀的警察,是咱们的光荣,更是咱们榜样。刘梅只是哭泣,和你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吧。
丈夫得知消息,善解人意地同刘梅说,有时间有机会的话,帮帮他的家人吧,毕竟同学一场,再说你们也挺近的。刘梅目光幽幽地看着丈夫,她曾想和丈夫说说她的同学聂元茂,但说什么,又从何说起,刘梅对自己产生了疑惑,那天当着同学们面为什么哭泣不停,那段往事真的很重要么?但她很快消失了对自己的疑问,对她来说,心中挥之不去的就是那个叫聂鲁达的你,还有她藏在心里无法示人又不愿想起的心酸往事。
你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之后考上了军校,你开始给刘梅写信,你觉得你只有刘梅一位同学,其余的同学,更像是你青春昏暗天空里的蕴含着愁苦般雨水的云朵,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还好,刘梅就像是穿破云层的阳光,有时微弱,有时强烈,她就是希望所在。刘梅的回信穿梭在你青春的梦想里,你们浸入了热恋之中,但谁也没有提起那对大阿福,提及那三首署名聂鲁达的诗歌,隐晦的诗歌实际上就是向刘梅的求爱宣言,你相信,刘梅一定看得懂,而且只有她明白你藏于朦胧之后炽热的心。两年以后,你和刘梅相约在海边见面了,刘梅告诉父母她请了几天假,需要出去散散心,父母没有什么诧异,在他们看来女儿屠宰场的那份工作实在苦累而且不够体面,女儿能够坚持下来,着实不容易。见面后,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几乎同时都是苦笑,表露着对目前生活的无可奈何,在一个小旅馆安顿下来之后,你俩并没有去看大海,而是陷入了疯狂之中,尽情地甚至有些仇视心理地宣泄着青春的激素。你望着身下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的她说,我会对你好的,今后我们再不分开了。极度兴奋中的刘梅保持了让人惊讶的冷静,她眼睛未睁,幽幽地说,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一场青春的盛宴就在随性的约定下,进行并且结束了,如风吹皱了池水,风止,水平整下来,一切都没有发生吧?
你们之间还在通信,却没有了以往的热烈,平平淡淡,像是要结束一场感情的长跑,做心理上的铺垫,几封信以后,刘梅再寄出的信并悉数退回,信封上写有,此人已不在原单位,无法投寄的字样,刘梅已懒得去琢磨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感觉到屠宰场里的喧嚣,足以掏空她的身体和思想。那一天,刘梅被现实炸醒了,她怀孕了,而这现象,只能和你联系起来。
多年以后,刘梅还是无法忘记,她顶着烈日,骑着一辆加重二八型自行车,全不顾山路的颠簸,往返五、六十里,前去找你的父母,去打探你的消息,她费了不小的周折,终于找到了你的家,你父亲黑着脸,唉声叹气,吸了一口烟,组织上说去执行任务了。而你母亲不时地用衣襟擦拭着泪水,蹲坐在那里,往炉膛了添着柴火,满生爱怜地对你说,姑娘,吃了饭再走吧。那时的刘梅不想哭,只想死。
刘梅隐瞒了其中至关重要有可能让丈夫发疯的环节,她平静地告诉丈夫,你曾有过一年多的书信往来,后来觉得没意思也就算了。尽管如此,丈夫合不拢张圆的嘴,自己处心积虑防范的妻子到底有多少秘密?自认为颇有城府的自己,实则蠢笨,那几个言称要和自己做大生意的人,竟是犯罪团伙的成员,真是人心隔肚皮,江湖险恶呀。丈夫抓着头发,红着眼睛,嚎叫一般,我这是引狼入室呀!
又是一个十年匆匆而过。春天来时,刘梅已经五十岁了,她保养得很好,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她已于已经破产的丈夫离婚,让她心存感激的是,丈夫在与她办理离婚时,把别墅、美容院分给了她,一年多以后,丈夫一名不文。孩子已在美国成家立业,刘梅所拥有的财产从理论上讲可以让她继续过优渥的生活,这期间离不开前夫处心积虑的安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的刘梅想接济一下前夫,谁知他并不买账,面无表情地告诉刘梅,你尽快把我忘掉好了,想你该想的人,过你想过的生活。
刘梅听后忍不住落下了泪水,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太像是一场戏了。
刘梅搬出了别墅,慢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她开设了一家健身房,以此来助力美容院的生意,或者说是让自己的生活更加充盈。精明的她,延续着一个成功女人的日常生活。
常会有一些年龄上小于刘梅的男子们,通过微信、电话等来向刘梅表达爱慕之情,刘梅总是笑纳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趟过江河的她还会在意溪水的涟漪吗?
那对大阿福还摆在那里,那些诗歌,那些封信都在,刘梅懒得去摆弄,懒得去看,却又舍不得扔掉。
春天的一个早晨,在跑步机上锻炼的刘梅接到了一个电话。气喘吁吁的她,一面接听一面擦着汗。
哪位?
我是聂鲁达,聂元茂!
你是谁?刘梅不敢相信。
我就是聂鲁达。
【编者按】这既是一篇讲述女性生活的爱情小说,也是一篇歌颂缉毒警察的英雄小说。作品题目用第一人称“我”,但通篇却选择使用第二人称“你”,作品详细描述“你”高考前出版报、受表扬、写情诗、访裁缝、购阿福、送礼物,而后,“你”的一切故事便都用“有人说”叙述,这使“你”高考后的去向变得扑朔迷离,也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性。小说写到在这里,作者的叙述视线悄悄发生了位移,由讲述“你”因高考失利一变而成讲述刘梅与丈夫的发家经过。表面看去,似乎是两个故事,当同学因“你”聚在一起刘梅忍不住哭泣时,两个故事便合二为一,“你”与刘梅曾经的爱情经历、“你”的当兵生涯、因做缉毒卧底牺牲的事迹才明朗化,“你”神秘的身份、职业、婚姻状况也才渐渐清晰起来,而文章前半部分“有人说”“听说”的原因,也于此时找到依据:原来“你”是行动需要保密的缉毒警察。于是,表面的爱情故事,就变成了英雄为缉拿毒枭而献身的故事。这样设置小说情节,使得故事跌宕起伏,情节曲折离奇。文中,“你”是第二人称代词,基本用法是指代听话人,有时指代对象还可以是说话人或第三者,这是“你”基本用法的扩张用法,不论基本用法还是扩张用法,“你”的指代意义是明确的、实在的。小说中,题目用第一人称代词“我”,具体内容却用“你”,这样的叙述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阅读起来使人感觉更直接、更自然、更亲切,更便于对话和抒情,有着强烈的呼告效果,能加强文章的感染力。小说结尾意味深长,对于主角儿,全文使用“你”,却在文末再次出现“我是聂鲁达”,一方面呼应题目,另一方面,也意在告诉读者,一个卧底“聂鲁达”牺牲了,千千万万的聂鲁达仍然前赴后继的活跃在缉毒一线,从而形成“生命不息,缉毒不止”的艺术效果。好文!倾情推荐。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