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雏菊

        八九岁的时候，跟母亲到外村去吃喜酒，在一户人家门前偶遇白雏菊。簇簇绿叶上点点素雅的白、白里镶嵌着一颗黄宝石，只一眼就把那小小的魂给勾了去，凑了鼻子去闻，一种淡而苦涩的清香从鼻子钻到心里去，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滋味漾上了心头。央了母亲去讨要一棵，母亲说哪有秋天栽花的？秋天栽了花也是不得活的。但我不依，哭哭唧唧地蹭在母亲的身后，那家人见我如此，便主动挖了一棵带了花的菊秧送了我。没想到，来年的春天，她竟然发芽了，可见，雏菊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虽说爱花是女孩的天性，但以我这样懒散而糊涂的性格，能开辟出一个小花圃，能让栀子花白，让月季飘香，想必也是沾了这白雏菊的光。菊花发芽的时候，怕馋嘴的鸡们把她给啄了去，便在她的四周又插了一圈密密的枝条，用红布条扎上，早晚探视，要紧看护。看到她窜高了、看到她发了数片戟样的绿叶，这个时候的心情是愉悦的！看到数点淡绿色的蕾绽了出来，在瘦伶伶的径上随风摇曳着，也不见开，这个时候最是着急最是期待，直到有一天，看到她在秋阳下灿烂而又静静地全然绽放开，一颗心方才安静了下来。

        花圃里栀子花尽数都被女孩们给摘了去，妩媚的月季被人剪下只剩光秃秃的杆……这些都不要紧，唯有那白雏菊开了，必要看紧了，如有人摘了，我定会与她翻脸。来年开春的时候，白雏菊又发了一片恽绿色的秧，有人讨要，舍不得给，总找了借口托辞了去，全忘了当初是怎样得到她们的。后来花圃里又添了一种多瓣的白菊花，很耐寒，秋霜和秋风都奈何不了她们，然在萧杀的冬日里，看到她们那种抱枝而亡的姿态总是会让人徒增感伤之怀。

        总认为白雏菊不同于月季和栀子，她的平凡内敛不会为女孩们增添一丝的风情和妩媚，她的淡雅沉静注定了她不会成为人类的玩物。我对她的偏爱，或者是因了她的素白，或者是因了她的苦涩清香，或者，就是一种骨子里的相投相契。

（二）黄野菊

       秋天里，田野里的黄野菊，自是开得热烈而繁华，一簇簇连片地开放，她们有着火一样燃烧的激情。收割稻子的时节，也是野菊盛开的时候。这时候，你若走进田野里，一抬眼，她们就会跳到你的眼底。到处是金色的云彩：老金色的稻子，金黄色的野菊，枯黄夹青的杂草，这个季节的田野是无比地辉煌和艳丽。此刻，太阳正好，心情正好，蜜蜂嗡嗡地绕过你的额头，向你脚下的那片金黄飞去，空气中黄雏菊浓郁而苦涩的香气跟随蜜蜂的翅膀飞到东飞到西。你抬起头，闭上眼睛，抿上嘴巴，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就能嗅到温燥的空气中，蜜蜂身上那甜丝丝的味道浮在野菊苦涩的香味之中，这让你想起一种叫“卡布奇诺”咖啡的味道来，醇香无比，回味无穷。这样的好景致这样的好心情，是野菊花送给秋天的礼物，也是秋天转送给你的礼物。

         那个时候，对于淳朴而热烈的黄雏菊，我丝毫不懂得怜惜，我总爱大把大把地将她们连枝带叶采了来，插在瓶中，她们能在我的地盘里继续盛开一个礼拜而不凋零。做作业累了，一抬头，看见那一瓶的翠绿金黄，就感觉整个秋天盛开在自己的眼前。更有她苦涩的香，果有清脑明心的功效呢。

       1986年，父母将家搬到了小镇上，随着我学习的繁重，那些白雏菊与我的花圃一起被遗失在旧日的村庄里，最终消失于村人们的脚步下，再想看她们，只有到记忆里去寻觅。唯有黄雏菊，依然盛开在田野里，在秋天里，只要我愿意回去，她们依旧愿意为我盛开，生生不息。

                                                 （三）大碗菊

        见到那种叫大碗菊的花是在得了白血病的同学文家里。

        1992年春，文在合肥住院，我常去看他。谈话中说到我喜欢的菊花，他说他家里有许多菊花，有开得细碎而纯净的雏菊，有花瓣细长如萝卜丝的披头菊，有开如大碗的大碗菊，有艳丽的大丽（理）菊……他说等他出院了，就给我挖一些。

        十一放长假，我去他家探视。门是敞开着的，踏入他的家门，看见了家徒四壁之境。邻居们走了进来，说他到他姐姐家去调养了，他家里为了他的病，把能卖的都卖了，年迈的父母还到工地上拎石灰桶干苦力。他们叹息着说这样一个善良，乐于助人的好孩子，得了这样的一个病，实在可惜了。

       我在他家的屋中间站立许久，想到他的病却无力帮助他，想到他随时会逝去的生命，心里忧伤而绝望。

       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涩香气，扭头看见了后门外探出的一叶碧绿芭蕉。步入门外，发现了一个小花园。

       几径高枝绿芭蕉贴在墙根处，宽大的叶膀靠在碧色的瓦片上。数只粗枝繁叶上开满了五色的菊花，一朵朵大如瓷碗，我从来没有见过哪种菊花能开得如此地不管不顾如此地坦坦荡荡。想必这就是文所描述的大碗菊了。

        开如满月的大碗菊，殷红艳丽的大理菊，伏于园角密密的黄野菊和清泠泠的白雏菊，披头散发的波斯菊……她们或浓妆艳抹或素雅俊俏，一个个开如花中仙子。恍惚间，我如入灌园叟之花园，眼前虽不见梅标清骨，虽不闻兰挺幽芳，却亦有李谢浓妆之态菊傲严霜之骨。那几株大碗菊粗壮的根枝犹如虬龙，可见已历数年风霜，它枝头上的大碗菊朵朵开如十五月，每一个花瓣都极力地向后方仰起，为靠近花蕊的花瓣留出位置，那花蕊也尽情地展开来，白色的蕊径上淡黄的花蕊颤巍巍地探向空中。粉的清丽，白的清雅，浓的艳丽，一朵朵大如牡丹，却有牡丹不可比拟的清香涩气。

       一院子的菊花，直有一花舞万姿、一花揽时节的气势。

      闻着这熟悉的苦涩之香，我的两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心里的绝望却渐渐地消去。我想起了那一年文带给我们全班同学的快乐。他是我们初三的班长，年长我们两岁，成绩虽不好，却被老师们喜欢着。他像一位真正的哥哥那样，关照着班级里的每一位同学。他无数次地背送一位腿有残疾的同学回家，他用他憨厚而阳光的笑容用他朴实而纯净的品德征服了全班的同学。我想起了他住院时的笑容，那是面对病魔不妥协不屈服的姿态。我想到他在抽骨髓的时候还笑对实习的小护士说愿意拿自己做实验，我想起那些小护士哭着给他过生日的情形……

       我站在大碗菊前，想着，他多像一株大碗菊啊，活得坦坦荡荡尽心尽力，在有限的生命里，把青春开到极限，开到尽情而无悔！我在他的生命里没有看见绝望，只看到了阳光和希望。

       1993年春，在合肥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有个男孩送了许多菊花秧来。举着电话，呆怔了片刻，眼前竟生出了秋日满园菊的景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