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极好，三月午时，阳光温柔，满大街浸没在香樟的幽香里。

一颗黑色的香樟果籽落下，风紧跟而上，一树的黑雨滴从繁枝茂叶里噗噗落下，在地面跳着滚着，钻入他的脚底，扑哧，碎裂成渣。他皱眉踮脚跳上台阶，与酒铺广告牌上的王某强撞了个对面。王某强在广告牌上笑意胜花、牙龇如驴。旁边一行大字写：XX红酒，味道好极了。

他退到台阶口，将鞋底在台沿使劲划拉几下，并斜眼望了望醉笑的王某强。红是醉红，白是瓷白，油漆般鲜亮。

到丁字路口等红灯。路口有三米高广告牌，绿茵底色，中间写字：中原房产，送你十个春天。字如彩虹，横跨整个广告牌。他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停在彩虹下方的一张寻人启事上。

“我儿，三十岁，因患精神分裂症离家出走，走时上身穿灰色棉袄，下身穿黑色绒裤，黑皮鞋。我儿犯病期间不知吃喝，不感冷热，不认亲疏，望好心的人发现我儿能及时联系我，重谢，李某，联系号码：xxxxxx。”字下是一张年轻的脸，板寸头，嘴角微翘，眉目清朗。最下边又是一行字，如果您看见与我儿相似的流浪汉，请联系我，世界因为您的爱心更加美丽。

一位老父亲的拜求。

他盯着照片看，脑海里却跳出另一个人：黑黑瘦瘦，脸上爬满皱纹，不爱说话，总是佝着腰行走。这是他同事的父亲，同事弟弟患有精神病，儿子走到哪里父亲跟到那里，默默尾随，像一条忠实的老狗。他又想到与母亲居住在一个街道上的那个粗壮快乐的黑脸瓦匠，自从他儿子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他的眼神日渐愁苦，身板儿缩小了一圈。

绿灯亮起，过马路，走过一排水果摊，在一个绘着喷薄红日的灯箱下，他看见一个流浪汉。他躺在地面，身体呈“大”字，仰面朝天睡得正熟。他穿着污破大军氅，头发纠成黑饼，脸上厚垢被阳光照得很斑斓。 

他盯着他的脸瞅了又瞅。

他睡得像个死人，眼睛紧闭。

他知道他没死，他只是忘记了家忘记了过往和现在。

他轻踢他的脚，他纹丝不动。

他稍用了力，又踢。他终于睁开眼睛，眼白朝天翻了一下，缩脚、收了大字，侧身，双手抱头，继续睡。

他努力想寻人启事上的脸，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大自然已经为他化了一百层的彩妆，除了那亮亮的眼白，不再有干净的板寸，不再有清朗的眉目。

他想，即使他的老父母站在他的面前，也未必能认出他们的儿子。

他又踢了几脚，咕哝一句：你爸爸在找你呢！

他依旧睡成死去的样子。

他摇摇头，再瞅瞅他，又摇摇头。

下班的时候，流浪汉不在了，他的心怅惘了一下。路过彩虹广告牌下，寻人启事还在，夕阳照在那张干净的面孔上，异常温煦。路过酒铺，他瞅了瞅王某强色彩强烈的笑脸，心里冒出一句词：“XX红，能喝的漆。”他咧开嘴角，坏坏地笑了。 

第三天，他还在寻人启事上微笑。春天的风没有把他掀走，他的笑比香樟树上的黑果子更坚实。

第七天，彩虹下的他依旧眉目清朗。他驻足看他，一天四次，像履行约定。

他开始关注街道上的流浪汉。那是不是他呢？也许是呢，去看看吧！或许我会把他送回他父亲的身旁呢。一种力量推他走向他们，看藏在污垢下的脸，仔细辨别，游移不定，难以判断。

春天还没结束，绿茵和彩虹忽然不见了，一个豪华度假村绚烂登场。寻人启示消失的地方，蓝泱泱的湖水淹没了微笑的脸。

他盯着湖水，心一寸一寸沉下去。风呼呼扫过，香樟树幽香随风而来，湖水在头顶荡漾，他看见，那张微笑的脸一寸一寸从湖水里浮上来……

爸爸！他孩子般呢喃。

三十年来，他第一次想起父亲，想起忧郁症发作被湖水吞噬的父亲。那一年，他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