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的夏末，军校毕业后的我被分配到山东的某通信站。年龄上却排在站里倒数第一。我是南方人，不太适应鲁西的生活。热情的战友们和领导都把我当小弟弟一样，处处都照顾我，很多我能做到的事他们都抢去做了。不经意却损伤了我的自尊心。我盼望着有比我小的新兵补充，离开这“最小”的宝座。

    几个月后，果真从南京军区来了两位到我站来学习的战士：其中一位挂带着列兵符号的小战士，他姓张，战友们都叫他“小张”。小张和我是同年出生，比我小一点月份，这使得我很庆幸、高兴，此后站里“最小”的交椅不再是我的了。

    小张的字写的很漂亮，很有点个性：圆润、工整、刚柔得当，很像他的性格。

    他出生在山东，青少年时代随父母在南京长大。听说，他的爸爸是南京的“大官”，但他说是“一位普通的干部”，父母对他的要求很严格，没有看到过给过他优厚的照顾，他除了领取战士标准的津贴外，得不到父母的另外的补贴，生活和我们一样，时常要求他主动向工农子弟学习，平等待人，尊敬首长，爱护幼小。我两年龄接近自然少一点拘束。对我这个在南方小地方的人来说，他自然是见广识多，总让我觉得他的肚中有说不完的新鲜事。

    他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特别是挨过批评后，他不会觉得委屈，也很少申辩。倒说：“批评是对我的关心，理解别人的批评，接受善意的意见，利于改正自己的缺点，纠正错误，就是进步。”

    十月的一个周末的傍晚，小张约我一同进城看电影。我因值勤不能同去。当时，我们的部队小，看电影、进图书馆、买书、以及买牙膏、肥皂等生活用品都得进城办理。站里对外出人员要求严格，不仅是人数限制，还必须着装整齐，那天，他没有系外腰带，我把我的人造革腰带借给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回队晚了，超过了请假的时间。第二天的早晨，站长在队列前批评了他，他一点怨气也没有。

    上午，他把腰带还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腰带上有着几条深深的抓痕（至今还留在腰带上）。我很纳闷，抬头我又看见他的脸上也有几条细细的血痕，止不住叫起来：

    “你怎么啦？和人打架了？”他连忙用右手食指在嘴边：“嘘！”又轻轻地说：

    “莫大惊小怪。”

    “你的脸是怎么了？”

    “是猴子抓的。”

    “猴子？”我百思不知其解地问。

    “嗯。”

    “猴子怎么会抓到你的脸？”我满脸疑惑。

    看到我满脸的迷茫的神情，他给我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他去县城去看电影，经过城边的公园，这个公园中有图书馆、有植物园，植物园中有一个比教室还大的玻璃温室，种着一颗硕大的棉花树，它的枝叶覆盖了整个温室，繁硕的棉桃吐絮压满了枝头，引来了游人赞叹不已。它也是该植棉大县种棉技术的炫耀。

    在园中，最引人的要数那关在那大教室大小的铁丝网笼中的几只猕猴了。它们在里一层铁丝，外一层铁栏杆的圈笼中活蹦乱跳，和游人们嬉戏：它不时地向人们索要、讨取（甚至是抢夺）食品、玩物。抓耳挠腮，学着人们的样子照镜子，对着人们戏耍尖叫，更有甚者会向着人们撒尿、耍泼。人们对它们是又喜又恨。

    可能是因日晒雨淋、酷暑严寒的损坏，也可能是失修，还是管理人员的失职疏忽，反正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只公猴竟然从笼中逃了出来。它居然不怕人，或许是由于笼中同伴的存在，它也不逃跑。相反它竟敢追逐着年轻的姑娘、小孩嬉闹。它非常凶悍，俨然不失猴王的威严。顿时，人们却被它吓得四散乱跑：喊叫声、哭声、尖叫声、恐惧声起伏不断。

    正巧，小张正从这里经过，看到被逐散的人群，立刻觉得危险的存在，他没有犹豫冲向猴子，企图阻拦它对人们的追逐。面对机灵的猴子谈何容易？非但没有拦住，相反恼羞成怒的猴儿放弃了对人们的追赶，冲向他呲牙咧嘴，张牙舞爪，在他身上周围蹦来跳去：一会儿在他的身上、肩上、头顶乱撕乱抓抓破了他的衣服和脸。猕猴一会在前面、一会在背后、一会转圈、一会爬树。还不时地向着笼里的同伴嘶叫，笼子里的猕猴也随着它里应外合在笼中的铁丝网上相互呼应蹦跳叫唤着。小张用尽了九牛二虎的力气非但逮不著猴儿，却被他弄得团团转，伤痕累累，他却全然不顾......

    骚乱的人群静下来了，他们被年轻的战士感动了。为他担心，又围过来了。这可把小张急坏了，他冲他们喊：

    “走开呀！又围上来干什么？他会伤害你们的！”可是人们不肯散去，他们也在为小张着急。他们提醒着小张：

    “它到你的前面了。”

    “不，它在你的后边来了。”

    “呀，注意你的脑袋呀！”

    ……

    也有姑娘递来了干净的手绢说：“把脸上的汗和血擦一下吧！”

    也有一些胆大的男同志和小张一样围赶着猕猴。尽管人多，也没能制服猕猴。

    小张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园的管理人员来了冲着猕猴吼喊着，猴儿见着自己的主人胆怯地畏缩犹豫了一下，小张和人们趁机上去逮住了它。再想跑的猴儿拼命地撕叫挣扎，抓着小张的手脸，企图挣脱，小张哪里敢放手，直忍着痛，和管理人员征服了它。

    当人们正围着管理人员说三道四时，小张什么也没说，悄悄地离开了。

    小张来到了电影院正是电影散场，大喇叭放着歌曲欢送着人们从影院出来。下一场的时间太晚，显然是看不成了。他信步走在影院前面的大街上，小贩们冲着人群起劲地敲打着赶面杖，吆喝着各种夜宵：

    “热烧饼啦！”“大饼啦！”

    “油条、包子、馍呀！”

    “热面条、凉面条哩！还有烩饼、烧馒！”

    ……

    小张不屑一顾，他想看一看夜市，买一点日用品。

    他漫步走在大街上，忽然，看见一群小孩正围着一位年轻花季姑娘戏谑围观。路旁还有几位公子哥站在那里挑逗着姑娘。姑娘冲着他们呆滞地笑着，嘴里哼唱着山东民歌曲艺之类的小调。她一边唱着，一边舞着。衣着不太整齐，还褴褛、邋遢。但遮掩不住她的窈窕。脸上的污垢，仍然没有盖住她那清纯秀丽。引得公子哥们用一些不堪入耳的污秽的语言戏弄侮辱她：

    “小疯妮，想俺了吧？跟俺走吧。”

    “小疯妮，别听他的。今晚和谁睡呀？来吧，来哥哥俺这里呀！”

    “来呀，来呀，哥哥俺会让你满意的。”

    ……

    一阵阵洋洋得意的淫秽笑声，使得姑娘用滞涩并带着愤恨的目光望着他们。油腔滑调的公子哥恬不知耻的嬉皮笑脸地说：

    “么呀？不愿意呀。小疯婆。”

    “你才是小疯婆呢！”姑娘显然对他们的玩狎不满回敬着他们。

    同时，公子哥们怂恿着不懂事的孩子们冲着小姑娘喊着：

    “小疯婆！小疯婆！”

    姑娘对孩子们痴痴地笑着：“俺不是小疯婆。你是小疯婆。”好像是在挑逗着孩子们。孩子们也不示弱，还用手指着他喊着：

    “你是小疯婆，小疯婆，小疯婆……”

    姑娘以为好玩，于是也走到孩子们面前，也用手指着他们，用孩子们的腔调喊着，唱着：“你是小疯婆。你是小疯婆……”她那双带着污垢的手和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吓得孩子们跑的跑，叫的叫。她却依然懵懂地傻乎乎尾随着他们，嘴里还似唱也象似叨唠：

    “你是小疯婆，你是小疯婆……”

    被追的孩子们中也有些胆大的，反过头来拿起棍子朝着她打。也有从地上捡起石头向她扔去。棍子和石头打在她的身上，她一边喊着疼，一边又学着孩子们一样，用一只手捂着被打痛的脑袋，另一只手捡起孩子们打来的石头，毫无目标的乱扔。无目标的石头被机灵的孩子们一一躲过，有一些却打到了街上无辜的人的头上。挨着打的人愤怒地转过头来，把气泄愤在姑娘身上，出口就骂：

    “俺x你娘，你活得不自在了。”

    也有过激者，操起拳头就朝着姑娘打去。面对着一个个不相识却凶狠的面孔，姑娘可怜地被吓成了一团，万般无奈地蹲在地上，满腹委屈地用手指着孩子们战战兢兢地申辩着：

    “他们不听俺唱歌跳舞，打俺，还骂俺……”一双无奈无助的大眼睛害怕地望着要打他的人。恳望地蹲在地上。

    小张走了过来怜惜地护着姑娘，对着愤怒有气的人们说：

    “请你们高抬贵手，原谅她吧。”

    “哎，同志，你是她什么人？你得管好她呀！”

    面对着解放军战士，要打姑娘的人，手软地收回了手，嘴里却忿忿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她什么人。大家都看得到，她是一位有病的人，不能自控。对待病人，我们应该是保护，这是我们社会的美德。对吧！”对着追逐、围观的孩子们，他说：

    “小朋友，看见你们脖子上的红领巾了吗？少先队的‘五爱’应该不会忘记吧。对待生病的人，要关心爱护，尊重他们的人格。更不能欺侮他们。这才是好少年。对吗？”

    “对。”

    “那你们是不是不应该在跟在这位姐姐后边了。”小朋友都爽快地散开了。

    小张又看着路旁站着的公子哥说：

    “哥们，你们都会有兄弟姐妹吧！如果也有人象刚才你们对待这位姑娘一样，对待你的姐妹，请问你们心里有何感受？舒服吗？难道你们心里不自责吗？”

几位公子哥没趣的走开了。围观的人却更多了。他们对这位头带着熠熠生辉的八一军徽的军帽，脸带一点稚气，正义感却强的战士，表示赞叹。

    热心的人也多起来了，和小张一起劝说散了围观的群众。

    小张对着正被吓的蹲在地上缩着一团的姑娘说：

   “起来吧，不要怕，回家去。”姑娘痴呆地望着年轻的战士，眼中充满了晶亮的泪水。

    时间已经很晚了，回队的时间超过了。小张向旁边几位热心人交代了一下，让他们把姑娘带到派出所，交给民警处理。他飞快地离开了现场，向着部队跑步归队。

    我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前后经过，要去向领导汇报解释，他却拉住我，淡然一笑：

    “严格要求有什么不好？事情讲清楚又有什么？只要自己忠实于事实，就是最大的快乐。而且，不管是什么原因，时间对军队就是生命，耽误了就是意味着失败。”

    小张和我相处得只有半年多，后因工作变动，终是失去了联系。但我一直都怀念曾经相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