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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森林(上)

作者: 石佛 点击:1784 发表:2019-01-21 21:30:07 闪星:5

摘要:小说描写了一位守林老人默默奉献一生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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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停了,周围变得寂静,山影重叠起来,老段高大的身躯站在小木屋门前,可见山下几十里以外的蓝色炊烟。每到这时,他便送走黄昏,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似的,往事萦怀,思念不绝,情绪忧郁,心神飘荡。
  这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老段划着一叶独木小舟,面前坐着如花似玉的城里女人,独木舟划进河床深处,两岸弯曲的树枝纵横交错,就像搭起的一个若大的凉棚,晚霞从枝头的缝隙间透了下来,情景很美丽。城里女人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
  两个人都忘乎所以了,老段望着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小船失重了,一下子翻在水里。他奋不顾身去救城里女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城里女人抱上岸,在密密地树林里他们相对无言。老段浑身颤抖,他很久没有这样抱女人了,何况是一个雪白的裸体女人。城里女人颤抖地说:“你想收留我吗?你没有女人,我想活下去。”
  老段知道她在他的怀里扭动着、挣扎着,那情景像是笑又像哭。城里女人没鼻子没脸的吻着他,恨不能把他撕碎了也不放手。老段一阵惊慌像瘫痪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耳边传来地獭子他妈的叫骂声,“你一走那么多年,是死是活咋知道?”
  “孩子是谁的种?”
  “狗熊的。”
  “妈拉个疤子的。”老段一巴掌打晕了女人。
  女人是地獭子的妈,现在有了另外一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姓侯,尖嘴猴腮的很老实,屯子里叫他瘦猴,地獭子妈说,他是三脚踹出不一个响屁的主儿,要不他救了命,八杆子也打不着他。地獭子妈喜欢烈性的男人,背着爹娘跟了老段,他却抛下家当了兵,大雪天,偏赶上地獭子妈生地獭子,没人管,是瘦猴子帮她剪断了脐带,烧开了水,一直照顾着地獭子母子。
  瘦猴子回到家,和老段见了面,刚想叫段大哥,看见昏倒在地的地獭子妈,他赶紧抱起了女人。老段一把把瘦猴抓了过来,“你说咋办吧?”
  瘦猴子浑身颤抖地说:“我听你的,段大哥?”
  老段松开手说:“你要多少钱?”
  瘦猴子男人吃了辣子一般,急得抓耳挠腮,两眼瞪圆了,“你这是人话吗?钱算啥犊子?你还是问问女人吧?她说跟你,我立马就走。他说跟我,你就给我滚!”
  “好。”老段答应了。他以为了解自己的女人,也吃得准自己的女人,然而,他错了。女人面对两个男人,醒来后只是哭泣。
  老段说:“你是跟我还是跟他?”
  女人瞅着瘦猴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么,我呢?你看看我是谁?”
  女人看看老段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老段说:“你看见了吧?你走吧?她向我点头了。”
  瘦猴子说:“她也向我点头了呢?我还是听她的。”
  老段一巴掌下去打掉了瘦猴子两颗门牙,嘴里直流血。女人一头撞在老段的身上,“你为什么打我的男人,你走!”
  瘦猴子见老段不走,他抄起一把菜刀,“老段,你个犊子,你有种杀了我!”
  老段愣了。
  瘦猴子狂怒地,“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女人夺过菜刀放在脖子上,“我死了你们再打。”
  地獭子抱着他娘,女人抱住瘦猴子摇晃着。“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才是地獭子他爸!”
  地獭子的娘喊着地獭子说:“你长大了杀了他。”
  老段瞪大了眼睛,二话没说,甩手走了。
  一堵气就上了山。直到瘦猴子死了,他也没进过屯子。


  2

  月亮升起来了,树影重重,鸟虫低鸣,夜,寂静极了,静得彼此能够听到彼此猛烈地心跳,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他们享受着生命般的快乐与美好。是的,失去的太久了,总也抓不住那美好的一瞬间骨肉相连的感觉。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城里女人浑身颤抖,她推开老段,她一脸红润瞪大了眼睛,慌乱地套着衣服。
  老段两眼搜寻着,明晃晃的月光下,草丛里一个人影在晃动。他咳嗽了一下说:“可能是鹿,不是人!”
  老段并没有呼喊,而是一直笑着望着她。城里女人像一股春风吹绿了他寂寞的心野。他总是默默思索着,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山里的女人,因同情而有了爱;一个是城里女人,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一般。饥饿的年代男人和女人寻找温饱。而温饱的年代寻找精神享受。
  红毛狼来了,它摇着利剑一样的尾巴,老段一惊愣,这时他就和红毛狼一起嬉戏,红毛狼极有灵性,它一身血红的毛发,并没半点杂色,两耳直立,尾巴翘起,不时吐着血红的舌头,见了老段总是那么温顺,然后摇摇头,兴奋地跳几下,接着后腿支地,前爪搭在老段胸前,用它柔长细软的舌头舔净了老段的鼻涕和涎水。老段拍拍红毛狼乐呵呵地笑起来,心里甚是惬意、满足。接着迎接他的还有黑儿和鹿儿。鹿儿比较怠慢,时常喷一声响鼻,而后兴奋地呻吟着。黑儿是一只健壮的大狗熊,但它的动作显得笨拙,却学会了站立,前爪捧起欢迎的姿式。这一切俨然组成了一个和谐的家庭。老段和它们相互依存很久了,它们给他带来了欢乐。
  你们又闹了,一边等着去,等着呀,别急别急。我就给你们弄吃的。我累了我也要歇—会儿,你们也歇一会儿吧。动物们似乎能懂老段的话,老段也懂得它们的习性。他颤微微地走进小木屋,躺在狍子皮上,然后抽烟,心里琢磨着该存放肉干了,一阵秋风吹来山里就特别凉了,接着就要下雪。想到这儿他立即翻身下床,拿着尖刀开始割狍子皮。这只狍子还挺肥,是他半路上捡来的,受伤,一定是地獭子那个杂种打的吧?他又骂了—句。接着把绳子网成套子,把狍子吊了起来,用刀子从前腿间划开,不过五分钟一张狍子皮被他剥了下来。留下五脏,去掉下水,把狍子内脏放在凉水里,经过一段时间去掉腥味儿再用火烤,撒上盐巴,喝口烧刀子,那才是一种享受呢。拾掇完毕,他把狍子肝洗净,老段要吃狍子肝喝烧酒了。喝的兴奋之时,不是唱《打洫杀家》就是《徐策跑城》,尤其偏爱“林冲夜奔”一场。
  “大雪飘,扑入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枯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关山万里何时还……”虽然五音不全,但唱得凄凉、悲怆!
  “好了,不要唱了。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城里女人手里高高举起一个酒瓶子。
  老段一看,两眼放光,“你给我做了生肝?哎呀,好长时间没尝到这滋味儿了。为啥想起来了?”
  “哦,我得给你补补身子骨呀!”
  吃生肝是跟猎民们学来的,那是传统习惯,尤其老段更是偏爱,每每吃起来浑身舒服至极。在长期的接触中,老段教会了城里女人做各种风味小吃。例如吃生肝。就是把狍子的肝用水洗净,用刀剥开,逐出里面粘糊糊的软组织,甚至还有血丝渗出,再用辣椒,糖混合在一起,当然,那是老段自己调制的,吃到嘴里酸辣甜咸的滋味儿,有透不过气来的灼热之感。老段每天如此,坐在小木屋前的木墩上,旁边架起一堆火,案上有一瓶东北老酒烧刀子,喝一口烧刀子吃一块生肝,再偷偷瞅一眼城里女人,真舒心。这种即有凉、软、滑、咸、甜、微苦还涩的滋味;老段常常吃得大汗淋漓。
  最近他虽然吃,但不放辣子,比如像今天他一点也没放。吃多了,以至解浚太难受,体力不支,底气越来越弱了。不过就着炭火吃生肝,烟火烤了,满嘴油腻,谁不佩服老段的胃口呢。当他意识到不能放辣子了,他的确承认自己正在衰老,而离坟墓越来越近了,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放辣子了。但他对吃生肝依然偏爱,每次制作十分耐心,而且从未感到过厌烦。他喝一杯城里女人满一杯。她虽然也拿着筷子,但很少吃。只是瞅着老段眯眯笑。
  等待汗水慢慢被他干瘦的皮肤吸收,他不紧不慢抽上一袋烟。星星跳上天幕,风儿似乎又从林子里卷土重来,一弯新月散着昏黄的光亮悬挂在山头,段大巴瞥了一眼天色,不知怎的,他心里涌出一阵凄凉,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袭上了心头。他想没有人知道他,他满腹心事与谁诉说?老段磕掉烟灰,双手捂住脸,把头埋在胸前像疲劳过度,又像做短暂的休息。不,自从城里女人走了,他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只是回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
  莫非老段又想起他的马鹿?马鹿是老段看护山林的坐骑。它比马儿温顺,能驮东西,而且脚步稳,轻松,骑上它舒服极了,因为马鹿没有任何粗暴的行为。老段特别喜欢骑马鹿,每年要下山几趟,驮回他需要的盐巴,糖,针线,也忘不了到集市用狍子皮换来他喜欢喝的烧刀子。虽然是长途跋涉,骑马鹿并不感到疲劳,如果在大雪天马鹿一天往返,四五十里路不在话下,可地獭子把马鹿打死了。要不是地獭子……他非一枪结果了他的狗命!
  老段年轻时也喜欢烈马,老了自然腿脚不利落了,他为自己寻了头马鹿。他很喜欢马鹿的两只长角,每每骑上马鹿用手轻轻搬着鹿角,那马鹿极乖巧,顺服,每到这时他抽出腰间的长箫吹起来,悠扬而深沉的声调在森林里飘荡。有一次他吹箫,城里女人跳起舞,城里女人那身条、那双腿、那一行一动透着一种诱人的气质。就像黑色泥土中长出的一朵红牡丹。爬上山头,机警的狍子、梅花鹿们侧耳静听,常常引来百鸟鸣叫,茫茫森林顿时活跃起来,汇集美丽的音流,传得很远很远。
  老段骑的是头褐色马鹿,背部和腿上的毛色总比腹部深,而腹部和前胸通常又是乳白色,沿着嘴直到前胸长着美丽的白色长毛。老段知道,这些长毛不能剪掉,一剪掉马鹿就会死去。这是猎人们很珍惜的也是不约而同的恪守的规则。
  城里女人不仅懂得如何治理森林病虫害,还懂得一些动物的习性。她告诉老段,马鹿是以食苔藓为生,苔藓经常铺满高山低岭,尤其山的北坡,像绿色地毯一样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苔藓。马鹿不喜欢吃地衣,如果雪把苔藓覆盖起来,马鹿就用前蹄扒开雪层,因此马鹿一年四季都可以觅食。如今老段备下的苔藓也没用了。他知道,马鹿除了吃苔藓以外,还有蘑菇,树和草的嫩芽,这些是它们喜欢吃的,像人偶尔换口味一样以便增加食欲。但是没有苔藓,马鹿是活不成的,它不吃苔藓就要瘦弱,吃过一段时间很快又肥又壮起来,茫茫森林,巍巍群山,万物各按其本性顽强生存,你若想了解它们,必须接近它们,用赤诚的心爱它们,使你从中获得巨大的精神享受。
  老段年轻时,简直像头雄狮,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就在那一年的一个雨夜,亲人们被压在了下面。那是个向阳的坡,周围一片白桦林。为躲避日本鬼子烧杀掠夺,他们一家人和几户猎民涉过额吉苏里河来到了这里。
  夏末的一天,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一连下了七天七夜,山洪暴发,望佛山发生了滑坡。恰巧他去二里以外的镇子驮盐巴,被困在了那里。就在那天夜里,他的父母、兄弟全被泥石流淹没了。他赶了回来什么也没有了。要不是日本鬼子乱砍乱伐呢?要不是毁山烧林呢?怎么会出现山体滑坡?不能这样活着,要想反抗必须拿起枪,于是他投靠了队伍,为了报仇雪恨,他毅然决毅然走出了大山。
  回到故里老段发誓一辈子守在山上植树造林。他怀念亲人。自从住进山里的小木屋,他也没有萌发娶妻的念头。他一直觉得愧对地獭子的妈,地獭子他爹瘦猴子带着猎枪打猎,他没能打死了一只黑熊却被黑熊夺去了性命。扔下一个女人家拉扯孩子过日子不容易。老段很同情他们母子,他也想过,他自己留下的一条根吗?这个想法没有得到了女人的认同。女人不让老段认亲,因为她自己生了两个丫头,地獭子也是她的希望。好吧,不认就不认。老段一如既往,把晒干的肉干、猎物,在山里种的粮食趁着夜色送到她的家中,他在默默地承担着有其实无其名的一个父亲的责任。


  3

  那个特殊的黄昏,老段清楚地记得,他从北坡转到西山口,在狭窄的道口处传来两声枪响,随后便是黑熊的怒吼。他立刻意识到有猎手遇到了受过枪伤的黑熊,他跑过去一看倒吸了—口冷气。猎手身上一片血污,猎枪被黑熊摔碎了,黑熊守在路口大有谁来谁先死的气势。他知道躲是躲不过了。受过枪伤的黑熊对铁器特别敏感而又深恶痛绝,是要发现就夺过来毁了;然而老段的枪药已经打完,只好扔下枪快跑,转念一想,人是跑不过熊的。其实黑熊早发现了他,大声吼叫着蹿过来了。老段虽说年轻力壮,但还敌不过黑熊,慌逃时又被石头绊倒,脑袋撞在树上顿时起了疙瘩,黑熊扑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他立刻觉得一阵晕眩大脑发胀,两眼发热。熊这一屁股要人命。但他在挣扎时,恰巧碰刮百年苍松露出的粗树根,奋力抽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麻绳,一头拴在熊的蛋丸上,一头拴在树根上,平心静气屏住呼吸,黑熊以为人死了便抬起屁股,老段就势抽出身子来。黑熊再度扑过去却被睾丸上的绳子死死牵了回去,一时疼得黑熊嗷嗷直叫,不久便在挣扎中死去了。
  老段逃脱了,猎手却永远闭上了眼睛。为此,地獭子的妈误解了他,说是为了得到她才加害他爹的。老段有口难辩。痛苦地一下子跳下了山崖,倒没死,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骨折了,从此落下跛足。可是今晚上他猛地想起那个地獭子与十几年前的毛头小伙子,极相似的,尤其那双惶恐的眼睛,笨拙的动作,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老段自言自语,然后点点头,似乎顿悟到什么。地獭子为什么总是跟他作对?莫非他妈临终前也不肯原谅我?
  老段的回忆被红毛狼惊扰了,也许红毛狼担心老段受凉,也许它感到饥饿了惊动了他。他笑眯眯揉了揉双眼,光顾自己了,没有给你们弄吃的,这个拿去吧。他把一块狍子肉扔给了红毛狼,红毛狼摇晃尾巴,吱扭了两声以示谢意地叼着肉走了。他又把黑儿和鹿儿喂饱,这才钻进他的小木屋。躺在防潮御寒的狍子皮上,虽说疲乏、四肢无力,浑身酥软,却无法入睡,只是望着窗外满天繁星数了起来,数着,数着又忘了。浅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冷漠的光环;星光在眼前变幻着、跳动着,仿沸清水洗过,显得冰清玉洁,煞是美丽空旷。红毛狼跳到床上卧在他身边,把柔长细软的皮毛贴近他并给他以温暖,他心里感到了踏实和惬意。就像城里女人那双细长柔软的手,半夜时分轻轻给他掖一下被子,他咳嗽厉害时轻轻捶着他的背。老段觉得愧对她,你这么白我这么黑。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让你受委屈了。城里女人不让他说,“我是爱你,你虽然野性,但心地善良。你不收留我,我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透过窗口能看见一轮弯月,月下的大山、丛林格外寂静,月色涂抹了树林,额吉苏里河静静地闪烁着微黄的鳞光。老段默默地想着自己走过的岁月,精神依然饱满,兴奋。他每天如此观望、揣模,仿佛这样可以使孤寂落寞的夜晚的思想飘入神秘的天空,揭开什么秘密似的执着、耐心、不厌其烦。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开始冒凉气,原来红毛狼跑了。没超过十分钟又回到他身边,趴下来用舌头舔他的胡须。每到这时,他晕晕乎乎,浑身舒服。也许老段在疲乏朦胧中睡去,他梦见了一河月亮花。月亮花是一个很美丽的城里女人,可是美丽的女人已经离开他很久,很久了。
  窗外青悠悠的天色,山谷里腾起千万马般的云雾,怒涛滚滚,只是没有一点儿声音,大气的音流在耳边嗡嗡直颤,在林子里回旋,偶尔又从森林走向山谷深处,小孩子哭声般的狼嚎,老虎的长啸,在寂静的山野之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如果老段不是睡去,这气势这情景,对他一定充满诱惑。他雄风犹存浩气凛然,恨不能随狂风巨浪扯起他生命的帆,在与自然的搏斗中,不,在与自然亲密的接触中,让他感到其乐无穷。
  每当月光恬静地吻着山林,老段就会久久地凝视,而且两眼闪光、深邃、心情愉快,坐在巨石上向着额吉苏里河吹起长箫。箫声悠扬、古朴、恰似额吉苏里河款款地流水,微波荡漾。那情景让人陶醉。而老段的心常常乘着月光,在整个山林的上空飘荡,然后进入甜美的梦乡,他总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熊。就像受过枪伤的黑熊,对铁器有着特殊的嗅觉与愤怒。
  天刚放亮,老段就醒来了,他并不急着起床,而是披上衣服,拿过烟杆开始抽烟,把痰引上来,继而咳嗽不断。这种办法迫使他沿袭下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凡事成了习惯就不容易改变。城里女人临别告诉他把烟戒了,他答应下来,但他一直没有戒。尤其想起城里女人时他抽的更凶。
  老段把老羊皮袄穿好,推开门站在院子里,俯视远眺,天阴沉沉的令老段忧郁,原来下了场早霜,雾气阴沉。他就烦这样的天气,不知为啥心里堵得慌,他喜欢起身就看见太阳,看见太阳心里就滋润、就兴奋、就感觉一天过得愉快而平安。女人对于他就像阳光,他离不开女人的。城里女人走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就老了。
  山林笼罩着茫茫雾气,氤氲的雾吞噬着远山近岭,挺拔的樟树、笔直的白桦,都披上了白色轻纱,犹如一群圣洁的仙女在这虚无缥渺的世界翩翩起舞。幽深静谧而生庄严,给人以扑朔迷离的神秘之感。倘若去打猎、或是巡视山林,都将给人带来极大的困难。不管多难,他仍要坚持出巡,他不放心那个地獭子,担心他还会来偷猎。可他除了埋怨天气外,确实承认眼睛因苍老的原因时常变得模糊了,因此,走到哪儿也离不开爱犬的引路。但是老段的听觉极灵敏。他能够听清是山里那种野生动物的脚步声,猎人爬山的咳嗽声以及飞鸟飞动的翅膀声。
  老段扛着猎枪,带着砍刀,踏着雪雾上路了。不带砍刀不行,杂木丛林有各种各样的大树小树和蒿草藤蔓。杂乱无章纠缠在一起,只有砍刀才能为自己开辟一条路,丛林深处枝繁交错,密密层层,连山羊也难走过去。
  立秋时节登上北山坡,一轮红日冲山云雾像朵大花苞,在山梁上蹦了两蹦,猛地爆裂开磷火似的花束。刹那间,天地之间花雨倾泻,枫叶似火片片飞旋,温柔的光线给山林抹上一层胭脂色。踩在树梢上的花椒籽,黑蓝色的野鸟,小嘴一张一合的,鸣叫时犹如撇下一串串响珠,一群群柳木鸡、棒子鸡、旱獭子、野鸭子在头顶的上空飞过去,寂寞的山林顿生一派生机,令他精神抖擞,心热不已!


  4

  蓝色的额吉苏里河上漂游密集的野鸭、大雁,油黑黑的像蚂蚁搬家,兴致勃勃地追逐,快快活活地游戏。一头扎进水里,又突然窜出,溅起雪白的水花细浪,仿佛在美丽的额吉苏里河上做告别北方的最后表演。站在山坡上的狍子不时扬头竖耳机警地窥探,稍有动静,它们就像灵巧的黄羊一样钻进林子深处。他和城里女人在河水里游泳,鱼儿不时撞到身上,他们摸到鱼儿,就像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兴奋。他爱的女人走了,如今只留下一河破碎的月光闪闪烁烁的。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等着我,我会回来的。老段笑了笑,唉,恐怕我已经等不及了。
  老段的心情渐渐平稳下来,眉头舒展了。当他向高坡攀登时,红毛狼向他跑了过来,而且向他吼叫着。老段知道红毛狼发现了敌情或是猎物,他点点头会意地跟着红毛狼,四处望望,在阳光的光线被挡住的不远处有一个黑点在浮动。渐渐地,老段看清了,那是一只狍子,爬上一块岩石;正低头闻着什么,偶尔竖起耳朵倾听,像欣赏山林中的风景和悦耳的鸟鸣。老段端起了猎枪,他想试试自己的枪法,试试眼神。
  老段刚想勾动枪机,又犹豫起来。这是一头多好的狍子,又肥又大,肚子圆鼓鼓地像怀了小崽,实在不忍心杀了它,放了它吧。可是早起碰上猎物总是要打的,不打一天不顺心。几十年来老段总是恪守这个原则,他也舍不得到手的猎物。他太爱吃生肝了。据说狍子肝能治眼疾,吃了心明眼亮。这样想着,眼前就飘来一堆火,飘来手抓肉的香味儿,口水溢了出来,就着生肝喝烧酒那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呀!他抹了一下嘴唇,又把口水咽了回去,一咬牙勾动了枪机,但是手发抖,气喘的不均匀。
  枪声响过,狍子一窜一窜地倒下了,忽儿又腾地跳起来,仓惶逃去。老段颤抖着双手又是一枪。但已经晚了,狍子钻进了林子。
  红毛狼快上,别让它跑了。
  随着老段的一声吆喝,红毛狼叫了一声,箭头般追去。心爱的红毛狼,多年来一直伴随着他,与他配合得很默契,每次打伤或打死猎物,都是红毛狼率先追上叼回来,叼不动的时候就给老段发出信号。老段知道红毛狼不会使他失望。他并不急着追狍子,而是沿着地上的鲜血判断打到了什么部位,并断定它逃不脱,一定会被红毛狼咬死。走了一段路便不见血了。他只好停下来,并打起了口哨。口哨也不清脆响亮了,显得嘶哑、声调又低又杂。人老了就是这样,连底气也不足了。
  狍子拼命地向密林深处逃去。它看见周围的树在旋转,耳畔塞满了杂音。它跑得极快极猛,脖颈极疼,这会儿发麻。前面是一片水洼,白的耀眼,抬头一看是条宽阔的河。它泄气了,瘫在地上。真不想起来了,这样死去了多好,血快流尽了吧!腿脚咋这么无力?它闭上了双眼。脖颈上的疼痛使它想起胎儿躁动腹中时引起的阵痛。如今孩子孤独地守在家里,它不能失去妈妈。仿佛听见了孩子的哀嚎,它鼓起了生存的勇气,看到了蓝天、白云以及它喜欢的山林、草地。终于它一抖身子挺起来,迅速地朝密林深处拼命逃走。
  红毛狼叫着,似乎断定它能够追上受伤的狍子。就在离狍子一米远的时候,红毛狼纵身一跃扑过去,张开血盆大口想咬住狍子的脖子。然而狍子急速转弯时把红毛狼晃倒了;红毛狼看见鲜血染红了狍子的整个脖颈,狍子跑到小狍子身边停住了,恰巧红毛狼叼住了狍子的伤口,狍子筋疲力尽,绝望地跪倒在草棵里,两眼凄迷地望着它的孩子。幼小的狍子靠近它怔怔瞅着,眼里淌下两行热泪。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它只能发出几声哀鸣。脖子上涌出的一股股血流,喷了红毛狼一脸。它顾不得舔干脸上的血,想把老狍子置于死地。就在这时,它被小狍子凄伤的哀嚎和那娇小哀怜的目光震慑住了,它不敢看下去了。狍子既不反抗也不挣扎,而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肚子充满气似的鼓动着,两眼紧闭等待红毛狼的吞噬。又是一股腥血喷在红毛狼的身上,它一惊楞,放开狍子。它不知道在它同情地放开狍子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它疲劳气喘地趴在那儿,静静地观望着。母狍子挣扎着爬过去把带血的头凑近小狍子,小狍子亲昵地与它交颈;它抚弄着用嘴舔着小狍子。小狍子依偎着老狍子,不时跪在那怔怔瞅着红毛狼,满脸恐惧地扎进老狍子怀里一动不动了。红毛狼倒吸了一口冷气,红毛狼一抖,浑身被热汗浸透了,红毛狼想起,它在受伤的时候就失去了家族,是老段把它从旷野上抱回了小木屋。从此,它跟一头梅花鹿睡在一起,吮它的奶,睡它的怀,在温暖中进入梦乡,在饥饿中醒来。每到这时,那头梅花鹿就倒在地上,翘起一条腿露出鼓鼓的奶子,爱抚地让它尽情享受。是老段把它的伤口治愈的。
  后来红毛狼整天价跟着老段在山里转,它学会了听懂人的语言,爬山越沟,蹿高蹦低,捉野兔、斗山鸡、追、叼、捕、咬,这是它的拿手本领。颇受主人的青睐。每次把猎物叼回来总会得到老段的赏赐。老段从不打骂红毛狼,总是那么耐心而又爱怜地与它默默对视默默交谈。
  红毛狼身强体壮,能够帮助主人嗅到野兽的气味儿,从而发现猎物的踪影,引导主人捕猎。它从不伤害梅花鹿,有时还吃它的奶。
  这时红毛狼看到它们母子亲热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它发现它们那善良而哀伤的眼睛仍湿润;它摇摇头立刻变得气馁了。
  红毛狼像是感到了难受,又像是莫名的愧悔袭上心头。它紧紧闭上嘴,又觉得嗓子眼干渴得冒烟儿。它伸长舌头舔舔地上的血,然后抖抖身子,夹起尾巴悄悄地走开了。
  红毛狼舔着嘴边的血迹,它不愿让老段发现它背叛了他。它顾虑重重,小心翼翼地朝老段走去。
  人是善良的,因为善良也把别人想象的善良,有些人就是善于利用他人的善良,老段是善良的,而红毛狼绝对不是真正的善良。
  焦急等待它的老段,见红毛狼无精打采地跑了回来,心里怒火立刻顶到了脑门子。他知道红毛狼耍了滑头,失了职,嘴上没有血迹,凄惶的眼睛望着他。胆怯的摇着尾巴,似乎乞求他的宽恕。
  老段怒不可遏,他不允许红毛狼玩忽职守,拿他的猎物当儿戏。他气喘嘘嘘大骂红毛狼,“你是不中用的东西,废物!我的狍子呢?你放它跑了?”
  红毛狼害怕了,浑身微微额抖,尾巴刚刚翘起想向主人献媚.乞怜,主人却端起了枪,红毛狼闭上眼睛甘心情愿地受罚。枪响了,红毛狼吓了一跳,尾巴痛了一下,结果被打断了一截儿。红毛狼也没叫一声,依恋地望着老段,一跛一跛地,然后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远方。
  老段转脸一瞅,是地獭子开的枪。他愤怒了,“你这个杂种。”
  地獭子也不示弱,他偏打,“你以为红毛狼多仁义呀?它背着你不干好事。把二道沟子的牛羊都咬死了。”
  老段一挥手,“你给我滚。我不听你说废话。”
  老段瞅着红毛狼悄然地离去,心里失望极了。今儿个是咋啦?他特别懊丧。但他又不肯原谅红毛狼的过失。红毛狼不是家养的猎犬,而是一匹受过伤的野狼。
  森林一片沉寂,太阳在密密的树林后面发红了,落叶松的秃枝挂满了银霜,落日的柔光温和地来到积雪覆盖的森林之中,忽而又钻进神秘的黄绿之间。老段失去了往日的欢乐,转来转去,心里却空落落的。


  5  
  天色暗了。老段悻悻在回到了小木屋,放下猎枪,挂好砍刀,刚想掏出烟来,听见远处传来狗叫,声音空旷而有回声。他意识到有人,急忙跑到门口眺望环顾,没有红毛狼的踪影,是伐木工下山的吵闹声,他虚惊一场。慢慢装烟倚在门框眯着眼。满山枯黄一片,偶尔凋零的枫叶孤独地落在雪地上,黑中发紫,色彩混浊。一阵风吹来老段以为红毛狼的声响,搞的他心意惶惶,六神无主。
  老段觉得红毛狼一定恨他了,他慢慢悠悠地迈进院子里。目光落在与红毛狼朝夕相伴的小木屋,仿佛一切都陌生了。红毛狼别怪我,我的伙伴,你在哪里?倘若你遭到不幸,叫我怎么办?红毛狼,我不能没有你呀!老段的眼里溢出了两行热泪。他想念它,久久地盼望着红毛狼的归来。直到月儿爬上树梢,给院子里涂上了一层银粉,他才回到屋里。小木屋比以前阴冷寂寞了,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各种怪念头猛然纷纷袭来。
  看山守林,白日以阳光为伴,夜晚星辰为他照亮。有红毛狼的嬉戏,即使大雪封山也从未觉得孤单、寂寞。眼前一片迷茫。最近咳嗽得更加厉害了,身子骨愈发的感到笨重、懒散、乏力。他知道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疾病,这种病正悄悄地、无情地摧残着他的身体,消耗他的气力。他那张苍老而消瘦的脸更加灰暗,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发炎。两条腿有时候就不大听他的指挥,心脏的跳动也渐渐不规则起来。
  老段把帽子推向脑后,露出黑亮干瘪的前额,弯腰爬起来坐在床头,垂着脸,像是愧疚,又像失望,还是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付红毛狼呢?因此,困惑一直缠绕着他的心头,使他吃饭不香,睡梦不甜,而且闭上眼就是红毛狼的身影。
  在山林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人们都说他是个疯老头。长长的白发披散着,满脸黝黑,一脸花色老年癍,皱纹纵横,胡须粗糙而又灰白。两腮上肉疙瘩紫里泛红,不时颤抖几下,模样挺凶。其实老段心地善良,只是不溢言表。也许大山赋予了他倔强、执著、沉默寡言的性格。年轻时守在这里颇感寂寞、凄凉,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林博大广阔的胸怀使他一度失去平衡的心渐渐得到抚慰,是红毛狼、黑儿、鹿儿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有百鸟悦耳的啼鸣,尤其那不尽的思念使他暂时淡忘了痛苦。只是近来他的脾气变得易怒易暴,有点儿喜怒无常,温和时犹如一只山羊,粗暴时犹如受伤的雄狮怒吼。为值得不值得的事儿心中兴奋或郁闷不乐。似乎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儿。他很想变得温和起来,像头马鹿多好,让人永远爱抚你,欣赏你善良的秉性。乐于吃苦、安于雪野驮着主人跋涉,从不埋怨自然气候和人的无端指责。似乎又觉得那样活着太窝囊,不像一条山里汉子。人与动物不同,人是有血性的,怎能跟马鹿相比呢?老段这么想,心里一时很乱,情绪波动起来。是的,任何欢乐也难以抚平他的相思之苦呀!梦一样的城里女人,如今你在哪里?为什么杳无音信呢?莫非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也消失了。不,不是梦,她是含着泪水走的,她是怀着他的孩子走的,她是让两个陌生男人押着走的。在那个年代,她就像织女,而自己就像牛郎,眼看着要追上织女了,可恨的王母娘娘却划出了一道银河。不,他没追,他没有理由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城里女人与他挥泪告别。


  6

  凡是进山狩猎的人必须听从他的指挥,他说梅花鹿不能打,你就不能打。打了,他不会放过你。山上的老虎是他的。他常这么说。久而久之,按时令狩猎的猎人们摸淮了老段的脾气,上山来总要带上几瓶烧酒塞给他。老段便放行了,开怀大笑了。他说他们看得起他,没把他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底。但是,不管兴奋开怀,还是酒后微醉,你打了他禁打的猎物,便翻脸不认人。国家的山林让我看管就是我的。他不仅照看山林而且植树、插花种草,自己生产一些杂粮,周而复始地履行着他的职责,默默地奏起生命的交响曲。他就这种性格。粗犷而又博大的北方汉子。
  当天空悄悄飘起雪花,转眼变成鹅毛大雪时,四周骤然暗淡下来,远山近岭一派迷茫。举目流盼,千山万岭像有无数只飞蛾翻飞抖动,天地之间顿成了灰白色。山林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铺天盖地而来。早晨是最冷的时刻,从嘴里喷出的哈气,很快在老段的眉毛上、胡须上变成了一层白霜。这时他架起一堆火,拿出烧酒,用鹿肉蘸着盐巴边吃边喝,油很快在嘴唇和手上凝固成冰块。北方无情的冬天,北方的寒夜似乎也那么无情漫长。只有下过一场大雪后,风停了,天气才缓过劲儿来。不过一切都显得庄严、肃穆、单纯、宁静、纯洁而且诱人。千奇百怪的冰塑构成一个玲珑剔透的世界!
  空气清澈、冬季寒冷。春天乍暖还寒,夏季阴雨,秋叶凋残,山里不到十月便会结冰,这种气候常常使人忧郁。老段却不以为然。当你打到飞龙、乌鸡、雪兔你不也狂笑不止吗?死一般的寂静走进这片神奇的原始森林,默默为人们提供着丰富的物产和矿藏,成为猎人骄傲的家园。山里的小木屋就是那一年旗里的社长帮他盖上的,从此,他再也没有走出大山一步!
  冬天是分外冷酷的,上山打猎必备辣椒、盐巴、烧酒、火柴、鞋垫和糖块,一旦走迷了路没火柴点火便会冻饿而死。辣椒防止潮气和寒气浸入体内,烧酒可以给人壮胆,打了猎物就地火烤没有盐巴是不成的。游荡于山林深处狩猎,是一种精神和意志的抗衡,是对勇敢者的考验。
  当山岭都被白雪占领了的时候,山上的珍禽野兽到处觅食,成群结队地从山林深处走出来,扑向二道沟子,踏进场院,涌向道口,千方百计地觅食。饿急了的野物甚至连人也不怕,时常闯进院子里。狩猎的人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甚至不费多大劲便能打到猎物。
  老段每年在这个时节才允许猎手们进山,不然深山太冷清,太寂寞。他要让你欣赏林中积雪,银妆素裹的童话般世界。那景色十分壮观,额吉苏里河为冰雪覆盖,恰似一条光练穿越山腰低谷静静地沉默着。然而春夏的喧闹、夏秋的灿烂是寻不着的。这倒给爬犁、雪橇带来了方便,打猎人有的划雪橇,有的坐爬犁,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山林的怀抱。他们和伐木工人唱着山歌、喝着烧酒、骑着骏马,显得威风凛凛。
  山野茫茫、丛林茫茫、雪雾茫茫,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气温通常在零下三、四十度。“滴水成冰,吐痰成钉”那是事实,并非人们主观的夸张。
  老天刚刚堆积一层大雪,走在上面很软很滑,风一旦刮起来,枝杈上的积雪便纷纷飘落,偶尔就飞进老段的脖领子里,他本能地缩起脖子,又竖起皮衣领子。风雪呼啸,偶尔传来马达声,进山的伐木工开始行动了。载重大卡车一辆顶一辆连接着山里山外,犹如绿色的长龙在银白色的雪地上蠕动着。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把耀眼的光反射过来,看得人眼生疼,一阵发黑。雾气稀薄时,老段把目光伸向远方,他清楚,伐木运木的黄金季节随着大雪封山的气势又从容地走进了山里。那一年那个城市女人来了,当然,她离开后一直没有她的音信,她现在生活的好吗?我们的孩子该是大学毕业了吧?工作了吗?你怎么不来看看大森林?额吉苏里河?你不说永远记住大山吗?你们活得好吗?
  想起女人的离去,老段觉得不能怪城里女人。
  狂暴的风雪温顺下来以后,山林犹如玻璃碎片堆积而成的透明体,洁白剔透,金光四射,置身其间,望着一轮姣好的太阳,眼里是白的.心也是白的,白得发黑,五彩缤纷,让老段走进梦幻一般,心神飘荡。
  太阳虽然当空照耀着,天气贼辣的冷,冷有冷的美丽。老段特别欣赏,这时他从怀里掏出被自己的体温焐热的烧酒喝上几口,然后一抹嘴,大森林哟,我死了也要埋在你的怀抱!他向天空吼着,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路过这里的狩猎人和伐木工们以为老段想念亲人都想疯了。再加上他那副倔强脾气,认死理的性格,从此谁也不敢与他说话。可他今天感到特别孤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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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品《父亲的森林(上)》深得传统小说文化之精髓,字里行间充满着中国文人特有的思考和辛辣味道。作品讲述了一个守林人“老段”的故事,老段因日本人烧毁森林而导致父母的死亡,他带着对日本人的仇恨离开怀孕的妻子去参军。妻子因生产地獭子时得到“瘦猴子”的帮助而生活在了一起。面对相濡以沫的“瘦猴子”,地癞子妈最终没有选择退伍回来的老段,老段为此拂袖进了山林。地獭子妈不让老段认儿子,她甚至把“瘦猴子”的死归罪与老段,这让他委屈又无奈,但他还是暗地里下山给这女人送些东西。他与城市的女人有一段温馨的时光,但最终城里的女人像织女一样被带走了。他本可以跟马鹿、红狼为伴,可地癞子打死了他的马鹿,打伤了红狼。或许,老段此生注定是孤独的,他就像一匹游荡在山林的野狼,而那片山林就是他最终的归宿。上篇作品布局别致,构思玄妙,行文巧用插叙,使文章内容更加丰富,情节更有波澜。人物性格刻画甚是到位,复杂细腻的内心和其丰富的内在情感让这个人物人物形象更加鲜活。颇为耐读的佳作,推荐阅读!编辑:蓝心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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