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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子大衣

作者: 蔡昌旭 点击:1346 发表:2017-06-18 12:44:17 闪星:2

  松树镇,说是个镇,还不如个小屯子,大嗓门的女人在东边喊,西边都能听见。

  镇里有条沙石土路,算是条街,街两旁有几家用木板搭起的小商店,酒馆……商店用木头垛的,暖和结实。

  天刚亮,小酒馆的老板娘,拎着尿桶,刚要往路上泼,她突然看见,刘老爷子穿件油黑色的呢子大衣,挺直腰板,那姿态像个大干部走路。

  她看呆了。桶里的尿都忘泼了。她喊起左邻右舍:快看!刘老爷子又穿上呢子大衣啦!

  她这一喊,惊动了镇里所有的人,站在门口看的,趴在窗户瞅的,披着被子出来望的……

  刘老爷子还在路上走,走得很有劲。他的脚步“咔咔”响,把这镇子震得摇晃了。

  刘老爷子在松树镇可称为“四世同堂”,虽然不同居,都在一条街上,刘老爷子穿着呢子大衣,在镇里走了一圈,全家人都惊讶。

  刘老爷子穿着油黑的呢子大衣,从大儿媳妇彩凤家门口走过时,二儿媳妇刘云也在那里。

  你看,这还了得啦!彩凤拽着二弟妹刘云;都这么岁数啦……啊!刘云瞪大眼睛珠子:这老爷子!他听见了,他的眉宇结成个大疙瘩,他想进屋坐坐的念头消失了,他几次想穿都没敢穿,怕别人再谈论他,怕家里人不高兴,可是……

  三儿媳妇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她见老爷子真穿件呢子大衣,话都没敢说,忙进大嫂屋里。

  她们都来了,先是唉声叹气,后是感到惊讶。在松树镇,从没见过八十九岁的老人穿件呢子大衣在街上走,她们家的老爷子穿上了。大清早就在街上走了一圈,她们还想不想出门啦。

  唉!老爷子岁数大啦,穿……三儿媳妇秀芳还没说完。

  就是,人老啦,就往老了打扮,没见过咱这样老人!彩凤显很得生气。

  我看也没啥,穿的好,对咱们也光彩,四儿媳妇明洁笑着说:这是松树镇,不是城市,我的四弟妹!刘云拍着腿。

  彩凤瞪她一眼,就你会说,我们这儿正想办法劝老爷子,你算干啥吃的,靠边站得啦!

  她们都不吱声了,这是有意晒老四。因为她最富,双职工,还总给老爷子买吃的,隔三岔五去看老爷子,她们都恨她,恨她比她们强,恨她会溜须拍马,恨她那张小嘴会说。

  明洁觉得没啥大不了的事儿,便走了。

  小老样,脸儿像刀子似的,好象多孝敬似的,彩凤脸儿一扭。孝敬咋不把老爷子接她家住呢?!刘云满脸不高兴。

  秀芳站起来要走,她是自扫门前雪的人。大嫂二嫂说啥她不反驳,在弟弟弟妹面前从不多言多语。无论做啥事她都先看着两个嫂子,再看弟妹,然后自己才去做。春节给老爷子拜年,她先让小儿子去爷爷家,看看大嫂,二嫂,弟妹都给老爷子几盒点心,几瓶罐头。她也不多不少,给老爷子送去。老爷子穿件呢子大衣,按说,不算啥大事儿,而在这镇里,可算是扎眼了。再说,要是老爷子老那天,大嫂,二嫂都搪不起。她想劝劝老爷子吧,又怕,不能先去,看看再说吧。

  看看都走啦,有正事儿都溜啦,唉!咱从小也没学会呀!彩凤瞥了刘云一眼。心里想:看你咋办?她又冷冷地一笑。

  镇里的人不知会咋谈论这事儿呢?人老啦就这么糊涂!刘云欠起身子:咱们做儿媳妇的,深了浅了都不是,还是等大哥他们回来再说吧,她弹弹身上的灰尘。

  我看哪,咱们都去劝劝他。

  呆会儿再说吧,刘云走出大嫂家门。

  刘老爷子年轻时,家里不算穷。他父亲开个小杂货铺,他又是独生子,吃穿不愁,养成爱干净,爱体面的性子。宁可少吃顿饭,穿的一定要人看得过去。那时刚兴穿制服,他就穿上了。他父亲去世时,家里不太富裕。为了办好丧事,他把家里的财产全卖了。只留下一件中山服。解放后,他到东北当了铁路工人。家里七八口人,生活还过得去,那年他外出开会,买回件呢子大衣,人们羡慕他,因为他是镇里唯一穿呢子大衣的人。他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首先看看有没有灰尘,别脏了呢子大衣。时间长了,有人对他嫉妒上了,说他娇气,就算是个芝麻粒大的管,也不能这样啊!

  “文化大革命”中,他一夜间变成了“日特”,“内人党”就因为他总穿着那件呢子大衣,罢官批斗游街,呢子大衣也被人扒走了。挨顿毒打,手指头被打折一根,最后被遣送回老家。

  平反后,他又回到松树镇,补发了工资,他本想买件呢子大衣穿,他转悠了几天也没买,他怕再出现“呢子大衣”的事件,他忍痛割爱离开了卖衣服的柜台。他给四个儿媳妇每人买一件大衣,他说;在乡下那几年多亏了她们。

  那是应该的,刘云拿过一件呢子大衣似笑非笑地说。

  彩凤满脸不高兴,她说;她是老大,应该买件比她们都贵的,她吃的苦最多,株连也最大,她拿过呢子大衣连看都没看地说;马打江山驴坐殿,倒老霉啦!

  哼!刘云听大嫂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要多少啊?你是老大,老爷子对你帮助大,你也没少占老爷子的便宜呀,老爷子走时,扔下的东西,没给我们一件,你都拿走了,你受株连多,我也不比你少,老二长工资都没长上,我冲谁说去!

  秀芳看大嫂、二嫂都有怨气,不乐和地走了。她立刻笑盈盈地走到刘老太太面前:妈,您不穿吗?

  刘老太太是少言寡语的人,平日啥事儿也不多说话: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你们穿吧。

  那我就拿走了,她看一眼四弟妹,正给老爷子缝手套;四弟妹,我走啦。

  明洁对这个家不大了解,不过大嫂、二嫂的功劳和劳苦,她几乎耳朵听出糨子了。

  刘老太太去世了。

  刘老爷子掏出一笔钱办了丧事。

  儿子们觉得过意不去,由老大牵头,哥四个凑了一笔钱,让老爷子去南方旅游。

  刘老爷子摇摇头:这么大岁数啦,不方便。其实他也想走走,他在松树镇住了大半辈子,除了看山上的树,一天他能在这儿转十圈,转来转去还是那几户人家,那几座山。他又想起,该买件呢子大衣了,于是他又去镇里的商店转悠了十几次终于下决心买了呢子大衣。他一辈子喜欢的东西,买到手了,他没有勇气穿,他怕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儿,他几次穿上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下了很大决心才起早穿上,在街上走了一圈,没想到……

  刘老爷子进门,脱下呢子大衣,往炕里一扔。掏出小烟袋,吧嗒吧嗒抽着。他一袋接着一袋的抽,抽了五六袋,顺着炕一躺。

  晚饭他一句话也没说,他边吃边看着那件呢子大衣,怕谁拿走似的。睡觉时,他把呢子大衣盖在被上,生怕别人偷去。

  这一天他谁家也没去,整天唉声叹气,脸上的皱纹多了几道。大儿子领着三个弟弟来了。

  爸爸,您都八十多岁了,该吃就吃,身体好是我们儿女的幸福,至于……他把小烟袋使劲往炕沿帮上磕。

  老大看看弟弟们,微微地一笑:爸爸,您这几天是不是不太舒服……我没病,别老咒念我!他脑门的青筋直蹦,他面朝里做派着,吧嗒吧嗒抽着烟。

  接着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子媳妇都来了。他们用婉转的语气劝他,别穿那件呢子大衣了,这儿太小,人们都当新闻讲,再说您老年轻时不就因这呢子大衣出的事儿吗?您都八十多岁的人了,穿这件衣服干啥,惹得很多人说三道四,闲话连篇,我们咋工作,咋能抬起头来呢?二孙子媳妇说:爷爷咱家多好,四世同堂,您别不正经了,影响不好……刘老爷子听了后真想大怒:我穿件衣服就他妈的不正经了!你们穿的露骨露肉谁说了,他使劲地抽着烟,把怒火压下去,长长叹口气。

  他的几位同龄老伙伴也劝说他,还把那件事提起来,又说镇里传闻,说他老不正经。他心颤抖了,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再不想见到镇上的人和他的儿孙们了。

  秋风凉飕飕的,树叶黄了一片又一片,飘飘零零落下来。当夜幕降临时,松树镇更加静谧,夜没有星儿,没有亮光,只有小镇住户窗玻璃透出一束束淡黄色的光,远处穿来火车爬岭喘着粗气声。刘老爷子那双干枯的眼睛盯着窗外。突然他双肩抖动,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哭,哭得悲哀伤心,好象房子都抖动了。

  他活了八十多岁,哭过两回,他平反时,段领导给他送恢复名誉人事令,他接过人事令哭了,嘴里还叨念着什么,说啥也没听清,没有这次声音大,也没这样令人毛骨悚然,镇子里的人一夜都很害怕,因为他们都听见了悲哀嚎啕的哭声,那哭声像森林恐叫。

  第二天,他把呢子大衣锁进箱子里。

  他临终那天,把四个儿子叫到床前,他那双干枯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就像一盏燃尽油的灯。他张开嘴巴要说什么,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来,说出的话也没人听懂,这时只有他的大儿子突然想起来:爸那件呢子大衣呢?快拿来。他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现在他对什么事都明白了。

  大儿子媳妇从箱子里拿出那件呢子大衣,给他盖上。

  刘老爷子这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笑容。

  时至今天,彩凤还常常说:这老爷子喜欢啥不好,非要那件呢子大衣干啥?

  她丈夫说:人老了,喜欢啥是啥,老小孩,小小孩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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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件呢子大衣引发的矛盾,充满了代际碰撞、人事碰撞、观念碰撞。多角色的人物性格展现得很好。在多数人看来这应该是一则匪夷所思的故事,时至今日居然还会有这样落伍的观念在束缚人性吗,还生存着这么多酸腐的上世纪人类吗?看上去是离我们很遥远的故事,细想一下,我们谁又不是生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社会的舆论里、亲人的约束里呢?社会进步的标志是什么?是在遵守法纪、不妨碍他人的前提下,人人都有行事的自由,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无论老幼都能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生活才是文明的社会。要求人人束缚个性的时代快点过去吧。编辑:哭之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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