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诅咒秋天，没有秋天就没有收获。

        不要诅咒昨天，没有昨天就没有感悟。

        库鲁克山脚下的那条小土丘，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立在上面，木碑早已没有了。湍急的孔雀河在这条土丘前绕了个弯，变得平缓起来，仿佛想停下脚步凭吊那个坟茔里的主人。望着坟冢前被秋风卷起的一片落叶，几十年前的那段沉痛往事历历在目，不觉得又令人潸然泪下。

        那年我曾在这附近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国防工办所属的厂里做了个管理十几个人的班长，早些天就说要来一个漂亮姑娘，安排在我们班。还听说是个高中生，那在当时可算是个秀才了。小伙子们自然窃喜，本来嘛，我们这个山旮旯里的小厂，男多女少，我们班更是清一色的毛头小伙。

        一天早上的晨会，车间指导员果然领来一位姑娘。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李岚。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去，我带领大家呱叽呱叽拍手表示欢迎。李岚朝大家笑笑，挺大方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指导员将我叫到外面：李岚是女生，生活上，工作上要多关心、照顾。“尤其要注意那些个楞头青们。玩笑不要开过了头哦。”指导员临走又嘱咐了一句。

        进屋后，我发现大家有的在互相打趣，有的在交头接耳，我打量了一下李岚，正拘谨地坐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她抬头看看我。姑娘确实文静、秀气。我说了几句欢迎新同志之类的话，并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当天的工作即宣布散会。然后关心地询问了她住宿、买饭票、领水票等诸事。

        李岚身材高窕，一头短发，肥大宽松的劳动布工作服掩盖不住她那窈窕的身段。尤其是眉宇间隐藏着的那颗美人痣，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那时工厂正在建设时期，全厂干部工人本着艰苦奋斗的精神，正在进行着修路、栽树，开荒种菜，脱土坯盖猪圈等繁重的体力劳动。

        李岚头一天上班就和我们去拆砖窑。我想照顾她，让她在下面递递工具，数数拆下的砖（旧砖还要用），打打杂，没容我开口，她拿起十字镐就上了窑顶。

        突击脱土坯，她非要个顶个地干。那时每人的定额是每天五百块。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子，端着几十斤的土坯模、摇摇晃晃，我着实不忍。好在小伙子们都爱凑过去和他搭话，帮忙。大家亲妮地称她阿岚。

        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自打阿岚来了，小伙子们干起活来，个个生龙活虎，干劲倍增。

        从她那略带乡音的话里，我知道她是我的老乡。她告诉我，父母去世的早，是在本地工作的亲属家长大的。她还是我的近老乡，桃花江人。过去有首歌唱道：桃花江，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大概唱得就是我们故乡的那条桃花江。我的这位小同乡不愧是“美人窝”出来的，又正值如花似玉青春妙龄，堪比那三月的桃花妩媚。

        自从阿岚来了以后，班里逐渐起了些变化，小伙子们身着整洁干净多了，一改过去常见的邋遢现象。那时口粮定量，因缺肉少油，劳动强度大，尤其是年轻人正在长身体，饭量大，一般又都不会算计着过日子，往往是月头饱几天，月底饿几天，这时阿岚总会时不时地接济我们。

        班里的考勤表，她填报的非常认真。尤其是那块曾惹得我头痛的《学习园地》，自有了她，我再也没操过心。那清新，俊秀的文字，漂亮的插图，在车间、厂里评比中总是独占鳌头。阿岚为我解除了不少烦恼。我打心眼里佩服她，喜欢她。

        当时厂里执行的是准军事化管理，起床、出操、开饭、上下班、开大会、晚点名、熄灯睡觉都得听高音大喇叭吹军号。谈情说爱对未转正的青年学徒工是绝对禁止的。我们班十几个小伙子（大部分十六七，充其量算是些大孩子），一个俏姑娘都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真担心出些日久生情的事来。还好，都严守着一个底线没有逾越。大家都喜欢阿岚，把她当做亲姐妹，阿岚也把大家当做亲兄弟。

        总之，阿岚外在的秀美给当时的我们带来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阿岚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的内在之美更是征服了不少年轻人的心。

        两年下来，由于阿岚的出色表现，荣誉接踵而至，被厂里竖为青年人的榜样，被上级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之人选，准备送出去学习。

        没想到，阿岚在这个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崴了脚。有些事情在今天看来，是那样的自然，合情合理，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却是严重违背世风世俗的。

        先是有传闻，厂团委的小白脸张文书正暗暗地向阿岚“进攻”了。当然，小白脸一表人材，其父是当地一位主要领导干部。

        小白脸不是有对象的嘛，怎么……，大伙儿一时都懵了。

        后来有人发现晚上厂里放电影时，他（她）们在河边的小树林里脸对脸，身贴身。指导员和我曾分别找阿岚谈话。无非是作为工人阶级，首先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要注意影响，严守厂纪厂规；要正确处理婚姻恋爱，不要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打倒;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云云。

        再后来，事情真的来了。先是阿岚频繁地请假，说是身体不适，接着说是病重要去住院。我们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指导员悄悄地告诉我：坏事了，李岚和小白脸做了那种事，要去医院做掉那个。

        后来，阿岚调到了厂里的小卖部。又隔了些日子，指导员召集全车间的年轻人宣读了一份厂里的处分决定，大意是：由于李岚同志不认真改造世界观 …… 深受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 …… 给予厂内警告处分。或许因小白脸不是我们车间的，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对他的处分决定没有宣读。

        阿岚离开了我们，一段时间，我们都觉得少了什么。好歹还在一个厂里。我们常到小卖部看她。她还是那样温和热情，只是人消瘦了不少。

        不久，小白脸走了，都知道是他父亲给他安排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指标，到内地上学去了。

        日子过的真快，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我有意无意地在阿岚面前问起那个小白脸以及和她的关系，阿岚不无伤感地告诉我: 他写了一封绝情信，表示不会再回到这个穷山沟里了，并说他已在学校里找到了属于他的真爱。叫她好自为重，还表示了一句虚伪的歉意。

        我不由地大骂小白脸是个流氓、混蛋。当时那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如果在场，我会一拳将他的鼻子打歪。

        阿岚的同事告诉我说，阿岚近来的心事很重，话少多了，只顾埋头干活。店里店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库房、货架上的物品反复摆放的整整齐齐。好像不知道累似的。我不由地不安起来。或许她是在用干活来忘却心中的不快，或许是用劳动来充实心中的缺失。但愿阿岚能很快放弃和忘却昨天的一切。

        的确，自从受了处分后，组织培养、提干都已成为泡影。小白脸玩弄了她的感情和肉体后，又无情地抛弃了她。这些她又能向谁诉说。

        如果阿岚能够抛弃昨天的一切，也就没有今天这悲戚的故事了。可惜阿岚当时毕竟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姑娘，她不能领悟到当失去一些东西后，说不定又会有新的东西从另外的地方和以另外一种形式给予弥补。

        尽管在日后的工作中做出了加倍的努力，却再也没有谁给她荣誉和风光了。我知道，她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打击和折磨。我却没有办法帮助她解脱。后来事态的发展到了令人沮丧的地步。

        她得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话更少了。当然，也就无法正常工作了，她住了几次医院，一次比一次重。我去看她，她楞楞地盯着我，终于喃喃地说出了一句话：班长，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安慰她：怎么会，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都会有的，都会好的。“不会有了……不会有了……”。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难过得背过身去。

        那时，这个地区还没有精神病院，一般综合医院又不能长期收住精神病人。阿岚成了厂里和医院的皮球。不得已，厂领导只好找了间房子将阿岚养起来。并派了热心肠的王婶专职照顾。阿岚情绪稳定时，面壁自语，一旦发病，便声嘶力竭地喊叫，并随时冲出去乱跑，人憔悴得不成样子。看到我，便瞪起了那双曾经美丽的双眼：你来看我，哈哈……哈哈……你是来看我的。那颗眉宇间的美人痣此时显得格外张扬，甚至丑陋。这还是阿岚吗？每次，我都会伤心落泪。

        哎！人生或许就是如此，为了一时的虚荣和欢愉，失去了许多东西。然而一步错后仍不醒悟，就会步步错，直至付出惨重的代价。

        的确！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 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突然厂里的大喇叭急促地呼叫：会游泳的同志，赶快到河边救人……

        原来，这天阿岚的情绪极不稳定，忽而狂躁，忽而哭泣。王婶始终陪伴在她身边哄着劝着。突然阿岚冲了出去，王婶一时没拉住。阿岚冲到河边的小树林里停了稍许。而后大喊起来：你们都不要管我，我要走了，我要到一个好地方去了，我要跟我的爹娘去了，我…… 便一头扎进了幽深的孔雀河。

        多少年过去了，清清的河水仍在缓缓流淌，像母亲温存的臂弯轻搂着，护佑着那个美丽的魂灵。呜呜的秋风仍在低鸣，仿佛在讲述着那个久远的故事；仿佛在不停地低声呼喊、询问：一朵鲜花凋零了，凋零了…… 谁之过，谁之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