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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芹笔下哭与笑

作者: 天一方 点击:1613 发表:2018-10-15 19:57:51 闪星:2

摘要: 作者一支神来之笔,在同一个场合里,用简短的语句同时展现出众多人物不同的动作形态;而且个个情态不同,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让读者如见其形如闻其声。读者也不期然地成为一名观看表演的忠实观众,受到感染禁不住发笑。这真是写笑场面难得一见的妙手绝活!

1539650963479115.png  一、各怀心腹事的“哭“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受笞挞”。贾政杖责宝玉是全书故事发展的一个大波澜,一个转折点。是以贾政为首的封建势力与贾宝玉叛逆性格矛盾激化的一次正面冲突。贾政和宝玉在对待仕途经济、处世之道等方面存在着严重的对立。随着宝玉反传统思想的发展,这种对立日益加深。金钏儿投井和宝玉结交蒋玉函事件败露,就成了引爆这场冲突的导火索。

  同样是家长,贾母、王夫人虽然对贾府未来继承人——宝玉,也感到失望与不满。但由于贾府后代有作为的儿孙极少,她们不能不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行为乖僻性乖张”的“痴儿”身上,因此才从小到大一直对宝玉过度宠爱;这也是造成宝玉贪玩任性的重要原因。贾母、王夫人阻拦贾政打宝玉,主要是出于舐犊之情,不同意贾政用强硬的方式管教;二人主张用说服教育的方式将宝玉引向正途。贾政用暴力,贾母、王夫人用软化,虽然方式方法不同,但他们一心想改造宝玉的目的是一致的。

  在贾政怒打宝玉及宝玉重伤后休养的过程中,贾府上下重要人物悉数登场,对这一事件表现了不同的关注度,反映了各自的真实感情和利害关系。下面请看原文(摘录)——

  “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在上面所述过程中有四人哭了——王夫人先是抱住板子,接着要与宝玉共死,继而提起死去的珠儿,先是哭,接着大哭,后来失声大哭,叫着贾珠的名字哭,最后“儿”一声,“肉”一声,“数落不争气的儿”大哭不止。王夫人之哭是见儿子受伤严重,充满爱怜悲痛的母子连心之情。

  王夫人哭叫贾珠,引动李纨放声哭,李纨之哭是想起丈夫,感念自身凄惨命运之哭;不是心疼小叔子被打。

  王夫人连哭带诉和李纨的哭声感化了暴怒之下施虐的贾政,贾政的“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贾政之哭是恨铁不成钢,是恨自己教子无能,是对继承人背叛祖德的行为充满懊恼与绝望的伤心之痛。

  贾家最高权威者贾母,人还未到就在窗外用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一幅急急赶路气喘吁吁的样子,听孙子被打又惊又痛、与宝玉生死相连的祖孙感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文中对贾母的哭声着墨不多,更多篇幅是描写她对贾政的斥责,说明她知道宝玉该受惩罚,但对儿子用暴力管教宝玉的方式却极为不满与愤怒。

  一心一意都在宝玉身上,与宝玉朝夕与共、身份卑下的贴身丫头袭人此时此刻的心情能怎样呢?

  书中写道:“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

  颇识进退善于察言观色的袭人当着主子的面没有哭的分,只能满心委屈,偷偷打听端详,待众人散去后经心服侍。一幅欲哭无泪的女儿情态跃然纸上。

  宝玉被抬回怡红院,回到二人的私密空间后,书中写道: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书中通过含泪询问,仔细查看,咬牙规劝,把袭人的温柔和顺性格,对宝玉关心体贴细致入微,及私密无间景状完全表现出来。

  “红楼梦“中极为重要的“正面人物”薛宝钗,在宝玉回到怡红院养伤时姗姗出场:“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宝钗在大观园众姐妹中年龄稍大,矜持稳重,深谙人情世故。因自己有金锁,暗合金玉良缘,内心早把宝玉当成未来婚姻的标的物,一心想获得宝二奶奶名分。这位众人眼里一向正大端严的闺中豪杰尽管心计深远,颇有城府,但面对大观园里唯一可以随性厮混年龄相仿,自己最关心的率真男性遭受重伤时,也尽显小女儿情态——眼圈微红,双腮带赤,含着泪只管弄衣带。

  通过送药丸,可见宝钗与众不同的沉着与冷静;通过未掉下来的眼泪,和宝玉、袭人的对话及心理活动看到了她对宝玉难以见到的关心与怜爱;然而更多的却是责备与怨怼。她和她的忠实粉丝袭人,二人对此事的态度与贾府统治者完全一致——责怪宝玉“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功夫”,理该受责罚;但受到的责打似乎有些太重。

  在这场事件中,黛玉是什么态度呢?当宝玉一人昏昏沉沉时,忽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只见黛玉两眼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种无声之泣,气噫喉堵,更觉厉害。……半天,放抽抽噎噎地道“你可都改了吧!”……听到凤姐来了,黛玉要走被宝玉拉住,急得跺脚,悄悄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了。”说完离开。

  绛珠仙草化身的黛玉为爱情而生,又为爱情而死;爱情是她生命所系,为情人洒泪是她的宿命。她对贾宝玉的爱是精神层面上的爱,是追求自由反叛封建传统的志同道合的爱;她对宝玉爱得真诚,爱得执着,始终如一。然而,他们的爱情生不逢时,不被封建社会认可,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虽然甜蜜,但更多的是痛苦。

  宝玉被打引起心痛的相关众人中,只有黛玉是痛彻骨髓的,是如同自身受刑的大恸。她两眼肿得桃儿一般——说明痛哭时间之长,程度之烈。为躲避凤姐,走时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了。”把二人情深意厚命运相连的感情全部流露出来。

  袭人、宝钗、黛玉三人都爱宝玉,宝玉受伤,三人都很心疼,因此都在第一时间对宝玉进行抚慰。但钗、袭二人与黛玉对宝玉被打所持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劝慰方式是不同的。

  钗、袭二人明显带有责备语气,袭人说:“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宝钗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两者何其相似乃尔?准确说,这两人是借此机会对宝玉进行再次戒劝,希望宝玉接受教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们内心深处认为宝玉是应该受责罚的,因此两人的眼泪都未掉下来。

  黛玉说:“你可都改了吧!”表面上看,是一句规劝的话,但细细品味,其实不然。这是见到坦诚磊落心地单纯的心上人执意往一堵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上撞,被撞得头破血流,如果再执拗不改可能会性命难保;面对强权和暴虐,为了爱人能够自保,不得不委曲求全,发出的一声哀叹!这一句胜过一万句,显露出小胳膊扭不过大腿的弱势与无助,深怕恋人再受伤害!

  黛玉真的愿意宝玉改正“错误”吗?她愿意心地纯净充满阳光的恋人变成虚伪迂腐一心钻营仕途之道的庸碌之辈吗?显然不是!不要忘了,黛玉的精神世界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染渠沟”,就是她的写照。可是“不改”又怎么能行呢?眼见以卵击石的结果是险些丧命。所以黛玉要宝玉改是假的,是对维护封建传统的强暴势力的变相的谴责!

  这里附带说一下:在黛玉和宝玉的对话中,这是第二次使用“咱们”这个亲昵词汇。

  笔者统计过,全书中黛玉对宝玉共使用了三次“咱们”这个词语。

  第一次是第八回在薛姨妈处吃完酒,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

  第三次是在第七十九回,黛玉评论宝玉为纪念晴雯作的《芙蓉女儿诔》时,笑道:“咱们如今都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听完宝玉的话,接着又说:“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这一次说了两遍)

  以上两次都是很平常随意的口吻。而这第二次却是伤心之时吐真言,显出二人关系有别于他人的特殊之处。在贾府这样的官宦人家,男女防嫌甚大,“咱们”是女孩子口中对异性很少出现的字眼。在宝玉与同龄女孩子的交往中,只有终日与他耳鬓厮磨的丫鬟们不必嫌疑,经常这样说话。其他如迎、探、惜、湘云、宝钗等未婚平辈姐妹,从未说过这样的字眼。

  如果说以前宝黛之间的爱情尚处在朦胧状态,那么这次宝玉被打的偶发事件则触动了黛玉的心弦,把她对宝玉的真实感情当着情人面毫无保留地全部渲泄出来。她气噎喉堵充满悲切的哭,她肿得桃儿般的眼睛,她推昏睡中的宝玉,她的一句劝说无不流露出她对宝玉的真情。这些神态动作和语言综合起来,就是她对爱情的一次忘情的自我表白!

  这次事件过后,宝黛关系迅速升温,进入到绢帕相赠题诗明志,彼此心知肚明互相信任的平稳状态。书中自此以后,直到宝玉与宝钗成婚,黛玉对宝玉的爱情彻底绝望焚烧诗帕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出现黛玉试探宝玉,对宝玉使小性子的场景。

  贾府的当家人凤姐在这一事件中再一次展现了当家人的冷静与干练,当上下乱作一团时,命丫鬟媳妇用藤屉子春凳把受伤的宝玉抬到贾母房间。宝玉回怡红院后,她出于礼节性问候再次来看。在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她没掉一滴眼泪。(我们不妨设想,她也可能陪着贾母、王夫人流过几滴眼泪,但书中有意略去)。从这可以看出凤姐性格狠硬的一面,否则后来她就不会想出“调包计”,成为残忍扼杀宝黛爱情的帮凶。

  至于贾府其他人的态度如何则无关痛痒,书中只是蜻蜓点水略提一下罢了。

  总之宝玉被打引得众人落泪这一事件是全书的高潮,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这个事件中,贾府重要人物依次出现,分别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和感情,反映了各人不同的身份地位。


  二、同一场合爆发出不同的“笑”


  再看一下芹圃先生如何描写“笑”的。这里不能不提到“红楼梦”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刘姥姥。

  刘姥姥朴实聪明,头脑灵活,大智若愚,善于揣摩人的心理。她的出现给贾府带来一股充满乡村泥土味道的田园之风,令长期囿于庭轩楼阁之中循规守矩的贾府女眷们耳目一新,从而引发出少有的开怀笑声。

  书中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有一段极为精彩的描述:

  “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筷子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拿得动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 。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

  毫不夸张地说,刘姥姥活脱脱是一个喜剧大师,她绘声绘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彩。

  这一段关于“笑”的场面描写共有三部分。

  第一段刘姥姥把贵重的“象牙镶金筷子”说成一文不值的“叉巴子”,“比铁锨还沉”,已经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这一段可看成是序幕,已经激发起大家好奇心,为下一段重点描写做准备。

  第二段是重头戏。作者通过先总述后分述的写作方式,把这一搞笑场面描写得栩栩如生——

  “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众人先还发愣:是因为刘姥姥的话语令人莫名其妙;接下来的神态动作更令人产生悬念。然后哈哈大笑:是因为仔细“一想”(这个想字用得极好),这话与动作饶有趣味;刘姥姥居然能立刻说出与身份相合的,土的掉渣还押韵的顺口溜,完成了对词牌任务;拙朴滑稽的表演出人意料,是他们这种看惯各种戏剧的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从来没有见过听过的。因此才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描写各人不同情态:爽朗豪放的史湘云最先撑不住,一口饭“喷”了出来;柔弱率真的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哎呦”;宠惯任性的宝玉“滚”到贾母怀里;喜爱热闹的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严守礼教的王夫人笑得手指凤姐“说不出话”;温和宽厚的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刚强好胜的探春笑得“前仰后合,饭都撒了”;连一向喜欢安静的冰心禅女惜春都笑得“离开座位,拉着奶母叫揉肠子”,可见笑得剧烈(须知惜春是出名的冷女子,书中几乎听不到她的笑声;这次发笑是她稚嫩天性的流露,很是难得);地下其他的人也都弯腰曲背,甚至躲了出去。所有在场者可谓笑态百出。只有凤姐鸳鸯还撑着,因为她二人是操盘手,必须掌控全局。

  雪芹先生高明之处在于并未就此住笔,高潮过后,还有余波。第三段,刘姥姥用沉甸甸的筷子夹鸡蛋,夸“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干夹夹不起来,“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风趣幽默的语言,把大家逗得“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

  作者一支神来之笔,在同一个场合里,用简短的语句同时展现出众多人物不同的动作形态;而且个个情态不同,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让读者如见其形如闻其声。读者也不期然地成为一名观看表演的忠实观众,受到感染禁不住发笑。这真是写笑场面难得一见的妙手绝活!

  书中唯独没听到宴会参加者宝钗、李纨、迎春的笑声,这也暗合她们的性格。李纨性本寡淡,而且事先知道鸳、凤二人搞笑安排,思想上有了预判,不觉得突兀;宝钗表面随大家一起游览,内心却极其讨厌刘姥姥,对她的搞笑表演十分不屑(笔者对宝钗另有专门文章分析);迎春性格麻木,对生活一向缺乏激情,对一切事物都看得很淡,总是以敷衍心态参与一切活动。雪芹先生在刻画人物性格上的隐晦笔法于此也可窥见一斑。


  本文讨论对象——2007年10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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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哭笑皆是人生百态,而曹公笔下的红楼梦仅从描写“笑”与“哭”的众多细节中便可感受到曹公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功力。用不同的笑的方式,各尽其态,表达出不同的情感,显示了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而曹公在写到“哭”时,却不直接用到或轻易用到一个“哭”字,更善于表现不同的言谈举止和人物神态,逼真地显示各种人物的性格特征来描绘出《红楼梦》中一幅幅“凄哭”的面容。这哭笑交错的的艺术辩证刻划出同时流泻的五光十色的感情旋流,使之汇成复杂的感情整体,这种相互的揉合和渗透,恐怕世间再无第二人!编辑:浅浅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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