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茶”，是大理白族接待客人的一种习俗。据说，只要你走进了白族人的家，你就是当然的客人，主人会马上架火煨茶，以半蹲或半跪的恭敬姿态，依次为你递上三道不同口味的香茗。

　　十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与几位教育界的朋友相约去云南旅游。

　　一日，我们乘船于碧波千倾的洱海上，本当好好享受“船在碧波漂，人在画中游”的诗画意境，却因导游的热情安排，把我们的眼神牢牢拴在船舱里：一面观赏白族青年极具民族特色的歌舞表演，一面品尝白族姑娘依次为我们递上的“三道茶”。导游一再解释说，因为是在船上，这还不是最正宗的喝法。

　　即便如此，只要一聊起云南之旅，清晰浮上心海的，恰恰是“三道茶”的味道。

　　第一道茶：淡淡的苦

　　这第一道茶，又被称为“苦茶”。由烤茶沏成，晶莹剔透，呈琥珀的颜色，味道是那种无须皱眉的淡淡的苦，苦味从舌尖缓缓滑向肠胃，略带忧郁的感觉便漫漫渗透心底，待你细细品味时，它竟会泛出浅浅的甜来。

　　这感觉很像我们游石林。

　　带着重温阿诗玛美丽传说的种种憧憬，我们在导游小姐“阿诗玛”的引领下，沿着最佳路线在造型各异的“天造奇观”、“南天砥柱”、“千钧一发”、“极狭通人”、“双鸟渡食”、“象踞石台”、“刀山火海”、“玉树琼林”中穿梭攀援。然而，每到一处，都会生出一种“人比石头多”的感叹，每一张照片洗出来几乎都是与众多游客的“合影”。

　　真是应了一句话：人怕出名，风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属于自己，慕名者络绎来访，使他失去宁静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对而坐的情趣；风景一出名，也就沦入凡尘，游人云集，使它失去了宁静的环境以及被真正的知音赏玩的欣慰”（周国平语）。

　　最难堪的，莫过于我们好不容易来到石林中最具魅力的“阿诗玛”景点，却像走进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还没来得及站稳，就会有一群热情的阿妈把许多人穿过的依旧鲜艳的“阿诗玛”服饰往你身上披，嘴里还会叨叨，小姐穿上好看啦，大姐照张像留影啦，接着就有人问：“多少钱”？“不贵不贵，十块钱！”“便宜点，五块吧！”然后就是一轮更狂飙地讨价还价……

　　此情此景，犹如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苦茶”，苦丝丝的味道在心底疯狂蔓延，心情也如同被阴云覆盖了一般，再也不想在这里久留。我连连躲闪，连连谢绝，一直退缩到远离景点的一块巨石下才透过气来。虽然。我可以理解现在是市场经济，旅游业本身就带有极强的商业性质，阿妈们也要生存发展。可是，人们不远万里离家旅行，图的不就是和大自然套个亲近吗？

　　阿诗玛，我只想静静地看看你，为什么就这样难？！

　　说来也怪，即使从人们照相的最佳位置看过去，已经变成石头的“阿诗玛”也没有面对游客，而是扭过脸去凝视着远方，据说那是阿黑哥骑着骏马跑过来的方向。我暗自思忖，幸好阿诗玛没有转过头来，否则眼下的情景一定会让她黯然神伤。

　　鼎沸的人声终于远了，我深情地回眸那镌刻着动人故事的石柱，联想着关于阿诗玛的传说和电影那些里情意绵绵的镜头——

　　“天空闪出一朵花，天空处处现彩霞，鲜花落在阿着底的上边，阿诗玛就生下啦。”“好囡阿诗玛，头上红艳艳，耳环脸两边，脸白月亮大。”花一样的阿诗玛纺线、织布、绣花、唱歌样样好，她是撒尼人美丽、勤劳、聪明的化身。

　　于是，我看见了，蔚蓝色的天空白莲花般的云朵下，亭亭玉立的阿诗玛伫立在玉鸟池畔，刚刚割下的青草和几只杜鹃花从背篓中露了出来，身旁的牧羊犬和小山羊亲昵地围着她撒欢儿。

　　于是，我听见了，阿诗玛又欢快地唱起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马铃儿响来呦玉鸟唱，我跟阿黑哥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后我们不忧伤”。优美的歌声在石林上空久久回荡，纯洁的爱情之花在人们心头开放，我甜甜地笑了。

　　尽管我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很悲剧，可是，仰望着化作石头的阿诗玛，还是让我执拗地相信，阿诗玛和阿黑哥会在我们找不到的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恩爱的生活。

　　第二道茶：香醇的甜

　　这道茶亦被称为“甜茶”。是将切成薄片的核桃仁和红糖沏入开水，味道香醇甜美，大口喝下去沁人心脾，一种很舒适很温暖的感觉即刻弥漫你的整个身心。

　　丽江古城的游历给了我这种甜滋滋的感觉。

　　一位到过丽江的作家断言，无论你是深圳香港快步行走的公务员，还是东京街头匆匆的生意人，到了丽江，你的脚步自然会慢下来，你的面部肌肉会松弛，你的心跳血压也会异于在都市的标准。

　　我在丽江古城粗粗走了一遍，感觉最深的，也是这里自然而淳朴的民风，俨然是与喧嚣的大城市格格不入的世外桃源。

　　当我的双脚踏上每日用西河水冲刷过的略有凸凹感的五花石和青石板上，就会与大城市粘稠的柏油路、冰冷的水泥地面形成强烈的反差；当我的目光掠过临街的木板房、青色瓦和斑驳的石桥，就会和大城市刺眼的玻璃以及冷冰冰的瓷砖形成鲜明的对照；当我的视线停留在土墙、挂饰、书摊和艺人们木刻刀中的象形东巴文和东巴画上，就会与大城市随处可见的搔首弄姿的美女封面和广告什么的形成明显的抗衡，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油然而生。

　　采自丽江坝周边深山的五花石，千百年来经历了无数人踏马踩，风吹雨打，不仅没有毁损风化，而且更加光滑亮洁，已成为古城的一绝。那些“穿斗式”的木房虽多次遭遇大地震的洗礼，但“墙倒屋不塌”，依然故我。

　　还有那些被称之为现今唯一活着的象形文字——东巴文，简直就是活化石。曾读过这样一篇报道，一位北京大学的数学博士想创设一种在20世纪全球通用的辅助文字，而74％的字源都来自东巴象形文字。他认为，表意性的符号比表音性的符号在今天更实用。这也说明，纳西族古老的东巴文化在现今依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只是专家的结论吓我一跳：“越是古老的，越是崭新的。”

　　丽江古城的“城依水存、水随城在”的特色，似乎也很接近江南水乡的神韵：清澄的玉泉水顺着北高南低的地势汩汩流淌，过了双石桥一分为二，形成西河、中河、东河三道支流进入城区。它们缓缓地过街饶巷，进院穿墙，又分成无数条小渠，与城内的潭泉相汇形成水网，密布在全城的各个角落。据说，在这张“网”上，有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桥梁达354座，分布密度居全国之冠。

　　导游小姐胖金妹（音）告诉我们，丽江古城是“桥成网、水成网、路成网；街是景、房是景、全城都是景。”于是，学者、诗人、作家们一拥而上。有的说，“流水是山和城的魂，是人与自然的魂”；有的说，“雪山、绿地、小桥、流水、纳西家”是诗情画意的绝境；有的说，“家家溪水绕户转，户户垂柳赛江南”；还有的索性称她为“东方威尼斯”……

　　最让我们念念不忘的，还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纳西族人。他们与世无争，安分恬静，就连身上的服装都是暗色调的居多，没有一点张扬之感，和我们这些挂着傻瓜相机到处乱窜的外族人保持着特别友好的关系。

　　在一面有着大幅东八画的墙边，我看到一位纳西族的奶奶走了过来，于是，我让导游告诉她，我想和她拍张合影。我已经做好了如果遭拒就给她钱的准备。没想到，她一丝难色都没有，还很和蔼地对我笑了笑，然后，任凭我搂着她瘦削的肩头，装出一副“乖乖女”的模样。照完像，她冲我点点头，扭身走了，反倒让我很有些内疚，好像冤枉了老人家似的。

　　在四方街的“自由市场”，我和同伴们相中了那些琳琅满目带有纳西族风格的各式项链。摊主是一位70多岁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婆婆。其间，我们使出浑身解数“杀价”。要么甜腻腻地夸：“阿婆您最好，保证活到一百岁”；要么乱侃生意经：“阿婆，薄利多销啦”；后来，我索性使出“杀手锏”：“阿婆，您看我们都没去别人家，就看您老好，就买您的！”（潜台词是：您要是不便宜点卖给我们，我们就到别家买去）。阿婆厚道地笑着说，瞧你们几位小姐都挺好看的，也都会说话，阿婆也喜欢，你们说多少钱买，我就多少钱卖。我们一狠心，把阿婆的报价砍掉了三分之二。阿婆一点都不生气，还坦白地告诉我们，要不是过两天这些摊位都要拆了，她也不会降价的。我们一听，又动了恻隐之心，连忙把价格提高了一块钱，阿婆高兴地与我们成交。于是，我们毫不客气地挑走了所有好看的项链，想着可以回去送给朋友和同事。因为大家的想法不约而同，忽然发现项链的数量不够了。我们又赖西西地央求阿婆回家找找。阿婆一点犹豫都没有，扔下一句：“姑娘们帮我看着摊”，拔脚就走了。

　　我和同伴们面面相觑，这在大城市是无法想象的。阿婆将如此厚重的信任、清澈的善良，轻易给了我们——一群素不相识来去匆匆的外族外地人，我的心里顿时萌发了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

　　我真心祝福阿婆长命百岁！

　　后来知道，因了纳西人怡然自得的心境、闲适静谧的生活状态以及古城无污染的环境，这里的纳西人真的很长寿。不知是谁竟在一对百岁老人的家门口挂起了“百岁坊”的旗幡。

　　第三道茶：悠悠的回味

　　这道茶，有的称为“扇茶”，更多的直呼“回味茶”。茶水里有用牛奶加工的乳制品“乳扇”，并有花椒数粒，蜂蜜半匙。品茶时，最好微闭双眼，静静地回味，那种绞在一起的辣丝丝麻酥酥甜蜜蜜的感受就会在心里悠悠地发酵。

　　朝拜玉龙雪山，让我找到了回味无穷的感觉。

　　巍巍玉龙雪山屹立在距丽江古城约15公里处。它从北向南纵向排列，由13座山峰组成，积雪终年不化，海拔达到5596米。可不知为什么，至今没有一支探险队或登山运动健将想要征服玉龙雪山？难道他们不想站在这壮观的雪峰上排成正三角形，一齐亮出胜利的“V”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正因为玉龙雪山的顶峰没有留下被人类踏过的足迹，这里的人们骄傲地称它为“处女峰”。

　　导游说，我们需要乘坐大索道登上玉龙雪山4000多米处。

　　临上缆车前，我们曾有过许多担忧：缺氧了怎么办，心脏病犯了怎么办？冻僵了怎么办？到底人多办法多，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了对策：第一，给每个缆车配备一个氧气瓶，感觉缺氧了，您就可劲儿地吸；第二，高老师一股脑地掏出好几个小瓶瓶，里面都是“安抚”心脏的救命药，关键时刻含上能保命；第三个办法最有人情味：身高一米八三的法制校长警官大曹“危难时刻显身手”，他拍了拍自己宽阔的胸膛说：“谁冷了，从我身上扒衣服，别扒光就行。”大家被他的“壮举”感动得一塌糊涂。

　　结果，登上雪山后，氧气瓶和丹参滴丸都派上了用场，就是没机会让大曹一显身手。因为，工作人员给每位登山者都准备了又肥又大又暖和的羽绒大棉袄。

　　我们除了照相时为了“臭美”，偶尔会把大棉袄搭在手腕上，没有一个人喊冷。结果，大曹的“英雄壮举”变成了我们每次相聚都会打趣的话题，而大曹每次都是无可奈何地连声说，悲剧，悲剧。

　　玉龙雪山伟岸挺拔，气势磅礴，空气清澈得如同清泉洗过一般，只是，氧气略显稀薄，行走时，会感到呼吸困难。抬眼望去，一块块巨大的青石裸露在高处，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紧紧围绕在它的身旁，很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气势。远处，绵延起伏的雪峰煞是白净纯粹，犹如一条条盘踞在一起银色巨龙，静静地俯瞰大地。只有这时，你才能体会，为什么它被称之为“玉龙”。

　　当一束束强烈的阳光铺满雪峰，一条条玉龙闪闪发光，好似它身上的“鳞片”折射出太阳的光泽。一阵卷着雪花的寒风袭来，玉龙身上的“鳞片”便有了被风掀起的样子，好像它们马上就会舒展身体升腾飞舞一般。

　　由于这里海拔高，就觉得离天很近，很近，仿佛沿着人工搭建的木栈道一直走上去，就可以轻松触摸到宝石蓝一样深邃的天穹。以往，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云海，大多是模糊的、若即若离的，而在这里，一望无际的茫茫云海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得，不是梦却酷似梦。

　　它时而翻卷，时而蒸腾，时而行走，时而幻化出各种毫不夸张的形态：有时像群狮嬉戏，有时像万马奔腾，有时像一群大象缓缓迁徙……而这云海偏又在你的脚下，便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毛主席的一句诗词用在这里最恰当，“无限风光在险峰”！

　　玉龙雪山的积雪特别干净，握在手中化了也依然是纯白色，不会像北京的雪，轻轻一攥，立马变成浑浊的黑水。现在回想起来，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品尝过千年不化的积雪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曾经有个机会，但是错过了。

　　那是当我看到满脸放光的大曹像接绣球一样喜悦地接住了丽红扔过来的洁白雪球，他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放进嘴里就咽下去的时候，我本可以条件反射地也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尝尝，偏偏，我的瞬间反应却完全走了形（不知是不是缺氧之过）。我直觉，大曹喜欢丽红，就是扔过来一块泥巴他也会毫不犹豫塞进嘴里。结果，我一点尝雪的欲望都没有，扭过身就和几位小女伴一起，在纯净的雪地上打滚，累了，就趴在雪地上，双手支着下巴，跷起双脚，让高老师给我照了一张“返老还童”像。

　　最艰难的要属登山了，虽然是在人造的木栈道上一步步攀爬，但是越往上，越觉得喘不上气，两腿像灌了铅似地举步维艰。

　　曾经去过西藏的马老师，虽年过半百，却是步履轻盈，让我等又羡慕又惊讶。旅途中，几乎沉默了一路的她，这时淡淡地却分明喷薄着骄傲地告诉我，她在西藏曾经去过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在这里，基本“没感觉”。天，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平时咋咋乎乎活蹦乱跳的我，关键时刻不灵了。

　　得益于马老师的鼓励、高老师的丹参滴丸和氧气瓶的支撑，我总算挺到了海拔4571的高度，但已貌似“气息奄奄”。于是，同伴们再次给我送来充足的氧气，我贪婪地吸食着这平日里充溢在我们周围却从未珍惜过的“无味无形”，第一次知道，氧气，对于人类是多么的不可或缺。

　　或许，生活中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都被我们大大咧咧地忽略了，只有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它们才会挺身而出，冷傲地彰显自身的价值。

　　最爱开玩笑的老刘老师又冲我“落井下石”：“唉，理灵，快告诉我，你家的存折在哪儿？”吸足了氧气的我岂能让他得逞，我清醒地回复他：“我现在缺氧想不起来，可不缺氧了又不能告诉你！”大家都被逗乐了。

　　忽的，一个冰冷恐怖的字眼在这个时候涌上我的心头——“死”！

　　如果能在这纯净的雪世界长眠，也算是人生最后的浪漫了。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将来有一天我真的不行了，就在这里向人世告别。”没想到，一直很绅士的高老师顿时变了脸：“那可不行，你会把这里污染了！”竟然，他没有痛悼我的离去，而是怜悯这没有生命的雪山？我不禁寒从心起。

　　可是，他说得不对吗？洁身自好的大自然，才是人类生存发展的不竭乳汁，也是净化人类心灵的甘泉，当然不允许一丝一毫的污染。假如所有的高洁之处都成为人类的陵墓，这个世界还能有真正的洁净所在吗？！

　　高老师，我不跟您计较了！

　　回到北京后，我一直感到脑袋晕晕的，总想睡觉。后来知道这种现象叫“溢氧”或“醉氧”。从缺氧的地方到氧气充足的地方，难免。

　　回想那天我兴奋地站在海拔4500米的雪峰上给云南的一位网络文友打电话，他就好心地提醒我别太激动，下了雪山会有更强烈的高原反应，而我当时还不以为然，没想到真让他说中了。接着想到，这种反应不正是三道茶的“回味茶”么？

　　难道，这也是玉龙雪山给我的提醒，担心我会忘记她？怎么可能！玉龙雪山，你是我人生的“制高点”，想忘也忘不掉啊！

　　“三道茶”一道道品来，正可谓“一苦二甜三回味”。有苦就有甜，甜中含着苦，回味起来都是难得的人生财富。“三道茶”，既是我们此次云南（昆明——石林——大理——丽江）之行的切身感受，又何尝不是人生之旅的严肃经验？不过，将严肃的人生经验寓于“一叶蕴藏天地香”的茶艺之中，却是大理白族人的智慧创造了。

　　  注：照片来自网络（原始照片被我搞丢了）

　　（2001年11月初稿，2014年11月终稿）